1、赤隐 ...
-
战争似乎是在一个月前才来到身边的。这些年，一期一振偶尔会听到人们在私下轻声交谈战争的消息，关于在大海另一面正在进行的残忍的征掠，在这座古典庄严、长满精心修剪过的各类植物的庭园里却只能听到歌颂和捷报的一面之词。
战争怕要完了。一期一振想。
这种精致的平静让他想起大阪城。曾经的雕梁画栋，汇聚天下人之气派，经年累月笼罗无数珍奇异宝，最后的灰飞烟灭却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人们为什么要战争，这种问题原本轮不到刀剑来想。战争本身充满冷酷、疯狂、破坏和泯灭，通过战争又是否能带来什么美好的东西呢，这对于以杀戮为目的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们来说是一道不可解的难题。或许只有像这样置身世外、作为御物被束之高阁上百年后，一期一振才能够以当局者之外的心境去尝试做出一些揣想。有一次他问过鹤丸国永，关于他们并不知道的、人类历史上正在翻动的最大规模的血腥一页，然而鹤丸巧妙地避开了他的问题，然后像从前般顽笑着把在庭院里摘来的花朵拿给他看。
“你瞧，这花很美是吧。它这辈子都会长在同一个地方，就在这院墙的里面。哪怕外面变成了人间地狱也一样。既然一生都无法到院墙的外面去，那么只需要安安分分不假思索地开花不就好了吗。”
一期一振觉得鹤丸的表情中隐藏着某些东西，那让鹤丸的话听起来不像陈述，倒像嘲讽。他知道那是他不想去碰触的东西，是所有人都不想去碰触的东西。
这样虚假的日子就和鹤丸那时的笑容一样，单薄得一击即碎了。
三月里，一期一振第一次听到了炮声。不同于战国时的火炮，那是猛烈甚于成千上百倍的爆炸声，密集得就像一连串炸雷落地。那爆炸声的前哨往往是一阵低沉的嗡嗡，由远及近，从天空中来，那是如同山峰将要倾倒般让人绝望的可怕声音。然后他看见了呼啸着飞过头顶的“鸟群”。它们是远远凌驾于刀剑之上的这个时代的武器，是他们毕生不可企及的敌人。
每当轰鸣声响起，宫内总会一阵骚动，大家忙着躲避也不知道在哪里能真正躲得过去。然而灭顶之灾并没有到来。“鸟群”恐吓地一次次从他们上空掠过，却有意无意似的放过了这片地域。一期一振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心底里并不认为这座宫殿的主人拥有能够让灾祸屏退在外的力量，他见过天下人的末路，和凡人并无任何区别。但也许敌人还有让这里继续存在的理由。
廊前屋后弥漫着惶惶不安。这种不安也蔓延到付丧神的身上，弟弟平野藤四郎比以前更多地待在他身边，鹤丸不再去东御苑中游逛，连莺丸也不再每天饮茶。他们凭借人的念想而降世，却只不过是凭依于器物，也许能决人生死，却丝毫无法决定自身在处。一期一振冥冥有种预感，因为他嗅得到尸体和房屋烧焦的气味，那是和大阪城陷落时一模一样的味道，是战争快要结束的味道。
这是他们并未参与的战争。但当它以疯狂的方式走向结束，没有谁可以幸免。
“一期哥，我们会怎么样啊。”
平野望着他的眼睛里难掩忧惧。平野是粟田口一族当中仍在他身边的唯一的弟弟了。一期一振不知道其他的弟弟们在哪里、是否都还平安。他努力抑制着无力感，更用力地拢住平野细小的肩膀。
“别害怕，有我在呢。”一期一振希望这不是一句谎言。
然后那一天来了。那时一期一振正在独自在房间里，轰鸣声又来了。他以为这次和之前一样，但突然间巨大的响声撼动了整座宫殿。房梁簌簌掉落的碎屑让一期一振意识到爆炸近在咫尺。这次不一样！是真的来了！
他掀开纸门冲出去，听到了远近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一切都陷入混乱。一期一振觉得胸口快要被恐怖感豁开，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飞跑起来，呼喊着弟弟的名字。
“一期哥！我在这！”
还好，很快他听到了平野因紧张而变了调的声音，少年跌跌撞撞地向他冲过来，一期一振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臂弯里。“你看见鹤丸殿和莺丸殿了吗？”他问到一半，又是震耳欲聋的轰隆一声，两人同时伏倒在地，飞溅的泥土落到他们衣服上。
“莺丸先生没事，侍卫大人们带他走了，我没看到鹤丸先生，听人说他半个时辰之前往那边去了……”平野咳嗽着抬手去指，一期一振抬起脸顺他指向看去，脸色就刷地变了。
皇居正在燃烧。□□威力令火焰瞬间蔓延开来，越过树梢，明亮刺眼的金赤色连接成一片，浓烟冲天而起。
一期一振感到浑身都僵住了。
是谁说世事无常，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又会重演，为什么又让我看见这火光！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又被炙热包围，陈年的大火，从未真正熄灭，无法保护和无法逃离的绝望感让他头脑发麻，耳朵里回响着骨喰藤四郎的喊声，当大阪城楼的地板在他脚下垮塌，那孩子的喊叫是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平野，你待在这里。”他说，眼睛仍盯着那片火光。“好好趴在这藏好，别起来，直到一切过去。记住了吗？”
“哥……”平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千万不要乱动，我马上就回来。”
他一跃而起。弟弟带着哭腔的喊声追在他后面，很快被爆炸声湮没。一期一振穿过庭院，他在平日里从未觉得它如此之大，但他一直没停下脚步，向着那团火光飞奔。
大殿已快要被火舌包围。人们在喊着什么，一期一振完全听不真切。他一刀劈开燃烧的门扇，扑进那大火里去。
拜托了，拜托了，让我找到那个人。
请不要再让我——
高温舔舐着一期一振的衣角，他知道自己又回来了，回到了噩梦当中，但他希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噩梦；他在心里发疯地默念着那个名字，而当名字的主人映入他眼脸时，这几个字便脱口而去。
“鹤丸殿！！！”
鹤丸国永不知为何被困在火场里。滚烫的空气拂动着他苍白的头发，一期一振看见鹤丸闻声朝自己转过脸，脸上的表情茫然中添上一丝惊讶。鹤丸的瞳孔比平日还要明亮夺目，那里面映徹着火色。
一期一振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怕这个人是雪做的，一眨眼就要在这火中蒸发不见。
“在发什么呆……鹤丸殿，快！快跟我出去！！”
他猛然攥住对方的手腕，扯起那被白色衣衫包裹的身体。鹤丸一瞬似乎失去平衡，但一期一振没有顾及，用和平日温柔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力道、用全部力量把对方向外拽去。
建筑物正在垮塌，火星烧灼着他们，一期一振一边拉着鹤丸，一边挥刀砍开挡住前路的东西。他拉着鹤丸冲向出口，两人一脚踏空，连滚带扑落到了外面的草地上。剧烈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一期一振咳嗽了一会，这才感到四肢无力。他勉强支撑起自己，去看身旁的鹤丸。“鹤丸殿，你没受伤吧？”
鹤丸没有马上做声，仰面躺在那不动，一期一振这时才听得到周遭的声音，“鸟群”仍在上空盘旋，大地微微震颤着，有人在喊着拿水来。他抬起头，眼前的宫殿已彻底化为火海。一期一振心里挂念着弟弟平野的安全，此时忽听得鹤丸说：“为什么救我？”
“你问为什么……这……”
“我其实一直在想，这样的一辈子要到什么时候是头。”鹤丸仰着脸，眼睛向着天空，美军的B-29轰炸机正从那里飞过。“你看，它们能飞，能飞过大海啊，可是以鹤而命名的我却不行，就连飞出这座宫殿的院墙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痛苦。一期一振觉得喘不上气来。鹤丸继续道：
“可是，如果我走出这院墙，作为刀去加入这个时代，作为杀人的工具去飞过大海，那么我就再也无法被称为鹤，再也无法面对这身洁白的衣裳了吧。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某个角落就会觉得庆幸，庆幸着不用去逼问自己的良心，庆幸着自己生活在这座笼子里……你说，我是不是很卑鄙呢？”
像喉咙被鲠住一样，鹤丸短促地笑了。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已经忘了……被主人的仇家从坟墓里掠走的时候……明明应该痛恨的……但却在内心深处觉得能够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他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就是那时候我明白了，我没有忠诚心，对人类也早就不抱期望，就是这样讨厌无聊却又想要活下去的我，到底能够抓住些什么？我甚至想这天塌下来，让那些炸弹将我烧成灰烬就好了！这样的结束并不赖——”
啪。他的话被打断了。一边脸颊上的火辣让鹤丸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一期一振收回手臂，被灰烟染污的脸上隐忍着鹤丸从未见到过的怒意。
“怎么可能好……这样的结束……你根本就不知道，被火焚烧是什么样的感觉！你根本就——”
鹤丸讶异地看着对方，一期一振却垂了头，浑身发起抖来。
“火里什么都没有啊，鹤丸殿……我是死过一次的，我知道的，火里只有虚无……那样死去绝不会让你找到活着的意义……”
青年俯下身，用那只刚刚打了对方一巴掌的手攥住了鹤丸的手腕。
“所以，求你了，不要再到那火里去……”
不要再让我失去更多重要的东西
轰鸣声渐渐远去，火光映照在他们身上。他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待在这片受到报应而被化为地狱的焦土上。战争远未结束，但他们却感受到有什么正在平息。直到鹤丸哑着嗓子开口：
“告诉我，一期一振，你在这座围墙中待得比我更久……你又是为了什么活下来的？”
一期一振抬了抬下颌，擦掉眼角的泪水。
“也许是为了弟弟们吧。我还有平野在，或许其他弟弟们也还散落在其他什么地方，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也许还能再和他们相见，我是这样想的。”
鹤丸以一种怜爱般的神情凝视着他，抬起胳膊，把手掌放在对方的脸颊上。“你太温柔了，不应该作为刀出生呢。但是我没有弟弟，也没有特别想见到的人。我要为了什么活下去呢？”
一期一振带着鼻音微微笑了。
“那么……就请为了我而活下去吧。”
愿能守护，不杀戮，不虚度，心不死。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赤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