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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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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悠甫一进殿,就知道那正对殿门的白衣男子是个美人。
并非是她眼神有多好——毕竟从殿门到那美人所站的地方,中间还隔了十多丈的距离以及一众挡视线的闺秀们。只是美人的美,往往不在于皮相,更在乎那通身的气质。眼前这位白衣男子,便有这样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而更妙的是,这正是水悠挺欢喜的一种气质。
水悠一向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正所谓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于她一向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常言道,美人如花隔云端,然这云端意境虽足,到底看不清楚;于水悠而言,真正倾国倾城的美人儿,近观细赏才是正理。
水悠在扑人之前,心里便是这么一番想头。这样想着,便就这样做了。
一路扑得都非常顺利,周围闲杂人等都争先恐后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水悠很是满意。然而将将要扑到那美人眼前时,却不知哪位闺秀因太过震惊而忘了收腿,水悠又太过亢奋而忘了看脚下,于是天雷勾动地火,刹那间水悠如火炮一般射了出去。
其实若能这么直飞出去,水悠一准儿会扑进那美男的怀里,这实则也是一桩美妙的体验。然可惜的是水悠这一跤力道太猛,愣是将那位绊她的闺秀也带倒了。水悠只听得背后一声尖叫,然后一重物就直直撞上了她的脊梁柱,生生将她撞偏了一个方向,一头就朝角落一张桌案砸过去。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心思疾转间,水悠知道自己已然收势不住,咬牙闭眼准备受了这一撞时,有一物却在此时“啪”一声贴上了她的额头,生生抵住了她即将磕向桌案的脑门。
水悠借这力道堪堪稳住了身形,惊魂甫定地长出一口气。覆在她额上的物事冰冰凉凉的,贴得久了倒渗出两分妥帖的温热来。若她没猜错,这物事该是一只手。掌心似乎有些薄茧,看来是习武之人的手。
水悠脑壳被抵住动弹不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眼风向上乱扫。入目的是一方描着暗金花纹的玄色衣袖,袖口自手腕处松松垂下来,露出主人半截白皙匀称的臂膀。那袖口正对着水悠的脸,有竹叶清香静静浮动。
“姑娘,地上可没有帅哥。”
极沉静的声音自水悠头顶响起,仿若有微风穿过竹林。明明是一句嘲讽,那淡淡的嗓音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伴着这一声落下的,还有那覆在水悠额上的手。水悠脑门重获自由,立马就想看看这出手相助又出言嘲讽的到底是何等人物。她一抬头,就跌进了一双极幽深的眼眸里。
那样风华的一个男子。
水悠觉得有一个瞬间自己已然忘了呼吸,那些气息间的起伏尽数化为了一抹心跳,一谱绝响。
心如锦瑟君为弦。
后来的水悠常常回忆起这一幕。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在人群中难掩风华的甘连,然而一扭身她却摔到了气韵如潭的龙煜面前。她抬了头,他们目光相遇,从此万般恩怨纠缠,再也断不开那份缘。那样宿命的唯美。
不过很显然,这只是水悠一厢情愿的自我感觉。事实上,据当时在场的大小官员事后回忆,那时那一幕的真实表现其实是这样的:他们风华绝代的龙大将军端坐于桌案前,眉目清淡地执杯饮酒;而江水悠则呈狗熊状趴在龙将军面前,仰头张嘴流口水,表情猥琐得一塌糊涂。如果非要给这一幕取个名字,那大约只有五个字能形容:美人与野兽。
“悠儿,还不快起来!”
一道醇厚的嗓音带着些许怒意传来,水悠回神转头,就看见自家老爹在不远处瞪着自己,那眼神里颇有些不忍卒视和“真不想承认我认识你”的意味。水悠低头瞅了瞅,发现自己此番这个姿势委实有些惨不忍睹,而自己已然保持这个姿势供众人观瞻了许久。她老脸红了一红,立马站起来,真心诚意地朝那救了她脑门的玄衣男子行了一礼,聊作谢意。男子狭长的凤眸不沾烟火气地淡扫了她一眼,低了头去斟酒,并不答话。
水悠谢过后就转身朝江铭那边走,一路迅速调整面部表情,等到了江铭身边时,她已然恢复了敛裾垂首的淑雅做派,速度快得让人叹为观止。
人群中蓦然传来一声轻笑。
水悠眼风往那处一扫,发现笑出声的正是她第一眼看中的白衣美人。此刻那男子嘴角正勾着一道清浅的弧度,虽则好看,但怎么瞧都似乎带着取笑的意味。
水悠的心底突然间很悲伤:难得一下子发现两个绝世美人,怎么就一不小心,在他们面前把形象给败光了呢?
江铭瞪着自家女儿,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咬牙切齿道:“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你爹我的脸已经不多了,你就不能省着点丢!”
水悠有些心虚,朝江铭身边拢了拢,小声道:“我知道你觉得丢脸,我也很丢脸,咱们扯平了。眼下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你正经该快点寻张桌子坐下,好让我淡出大家的视线,也能让这阵丢脸的劲头缓缓。”
江铭想想觉得有理,转身就寻桌案去了,水悠立马眼观鼻鼻观心跟在他身后。她眼瞅着自家老爹越过威风显赫的第一排席位,又越过低调奢华的第二排席位,再越过韬光养晦的第三排席位......最后淡定地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施施然坐下。
水悠的嘴角抽了抽。老爹,牛人也!
可不是牛人。古往今来,人们开宴吃酒往来客套,莫不讲究一个排位次序。所谓尊卑有别长幼有序,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凭自家老爹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官衔和世代承袭含金量十足的镇远侯爵,就算称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响当当权臣一枚,怎么着也不该排到这么个犄角旮旯里。可见老爹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容常人之所不能容,怂常人之所不能怂,整个一千年忍者万年龟。
水悠对自己的定义一向是粗人一个。连她这么个粗人都能看出的门道,那些猴儿精似的官员们自然不可能看不出。这不,水悠的屁股才沾上坐席,便有一个小官过来殷勤而谦恭地请求镇远侯爷将尊臀挪上那么一挪,挪到那右首第一的位子上去。镇远侯爷是位平易近人的侯爷,语气和善而坚定地拒绝了,小官苦劝不得,悻悻走了。
水悠叹了一口气,心道就自家老爹那犟牛脾气,你能劝得动才怪。
不曾想,这位打头阵的小官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却引来了一片长江后浪推前浪。诸位官员轮番上阵,流水线似的过来殷殷恳求镇远侯爷移居高位,不论官大的官小的嘴甜的口吃的都来参和一脚,仿佛不这样就不能表现出对镇远侯爷由衷的仰慕之情。江铭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副情景,眼瞅着那张平易近人的脸渐渐黑了,水悠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将他们一一打发走,只剩下最后一个难缠的。这位小官的固执颇得自家老爹几分真传,犟在那里非要把众人景仰的镇远侯爷拖到前面去;老头子不得不抬手推拒,一时间两双手在空中缠得跟麻花似的。水悠瞧得心酸,正待叹出第三口气,耳听得门外太监一声堪比公鸭的尖声唱诺:“皇上驾到!”
水悠大喜。师兄永远都这么善解人意,每次出场都那么恰到好处。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接着便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踱进殿来。众人纷纷起身下拜,年轻的天子唇角含笑,温和地让大家平身,仁君形象端的是十分的足。
殿中跪拜之人陆续起身就坐,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美酒美食。衣着鲜丽的舞女们袅袅婷婷地摆起来,一时间管弦呕哑,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天子心情大好,道:“甘卿家,今日宴会本是为你而设,你武功卓绝,如今便在此展示一下,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
水悠听到这话,立马就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她可是很想知道这被炒得轰轰烈烈的“甘卿家”到底是何许人也,好歹她也算是为了他才来的。她跟着众人的目光赶,然后发现那目光都投到了今日她发现的那位白衣美人身上。水悠愣了愣,然后恍然了:原来他竟然就是那武状元甘连。
看来传言并不都是空穴来风,这甘状元,长得还真是不错。只是不知他武艺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神乎其神。
不过,让武状元表演武艺来娱乐大众?水悠瞥了那端居高位的天子一眼。师兄今日走的是昏君路线?
甘连施施然起身,眉目间一派清朗,稳步踱至殿中,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道:“微臣遵旨。”嗓音清润,语调自然,让那些在官场沉浮几十载的老臣们都不得不叹一声好气度,更让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们芳心萌动。
天子笑道:“甘卿家果真爽快人!来人,把剑取来。”
一个太监从屏风后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金漆托盘。托盘上覆着一方红缎,上置一把鞘身玄金的宝剑。
水悠一见那剑眼睛就直了:竟是七星龙渊!
七星龙渊是旷古名剑。此剑相传为春秋时两大剑师欧冶子与干将联手所著,造艺极其精湛。后此剑辗转落于伍家,由伍家世代相传,一直传到伍子胥手中。伍子胥年轻时曾遭奸人所害,不得已亡命天涯,一日逃至长江边上,只见江水茫茫阻去前路。前有大江,后有追兵,正一筹莫展之时,有一渔夫划船而来,引他至船上,匿于芦花荡之中。追兵离去后,渔夫将他载至岸边,并以酒食招待。酒足饭饱,伍子胥拜谢辞行,未行几步,心有顾虑而返步折回,解下腰间七星龙渊赠与渔夫,嘱托渔夫万勿泄其行踪。渔夫接剑后仰天长叹道:“吾救你只因你是国之良臣,并不图报;你却仍疑我贪利少信,我只好自刎以示高洁。”言毕拔剑自刎而死。七星龙渊剑便因这一段故事而闻名天下,成为诚信高义之象征,也因此成为历代江湖豪杰争而欲得的绝世名剑。
不过水悠私下里其实觉得,渔夫那种屁大点事就闹自杀的行径是非常傻帽的,不值得效仿。然而这七星龙渊却实实在在是把好剑。
太监捧着剑拱手呈到甘连面前。甘连眼光一扫,眸底便泛出几丝讶异来:“这是......七星龙渊?”
桓枫笑起来:“甘卿家好眼力!正是七星龙渊。朕今日将此剑赐予爱卿,爱卿便用此剑展示武艺吧。”
甘连立马后退一步,垂首躬身道:“谢皇上抬爱。只是此剑如此珍贵,微臣怕是受不起。”
桓枫笑道:“爱卿过谦了。名剑配英雄,爱卿是我朝武状元,此剑配爱卿最适当不过。爱卿就不要推辞了。”
圣意拳拳之下,甘连便不再犹豫,清浅一笑拜谢道:“臣谢主隆恩。”
水悠看着殿中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的君臣二人,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难怪会让武状元大庭广众展示武艺,却原来是为了顺水推舟赐名剑!这七星龙渊,自己可是眼馋了很久,也厚着脸皮向师兄讨要了许多次,师兄却总是不允,说是要在适当的时机赠与适当的人。水悠一直觉得这只是他小气的借口,不想他今日竟真拿出来送了人。敢情只是嫌弃自己不够适当而已!
江铭奇怪地看了水悠一眼:“悠儿,你磨牙作甚?”
水悠转过头,阴深深龇牙一笑:“磨尖点,好吃肉。”言毕抓起桌上的鸡腿狠狠啃了一口。
江铭抖了一抖。
甘连接了剑,宫女太监们上前打点一番,很快便为他清出一块场地来。甘连双手托起剑身,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繁复的花纹,一使力拔剑出鞘,冰冷的剑峰带起他眼底的一抹寒凉。下一刻,剑起风动,身影如虹。
水悠的鸡腿便掉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