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光》清黛

2、博弈

　　十六年后
　　建元十六年栖枫镇

　　汴梁首关铁西关往前十数里，就是栖枫镇，淳朴的山间小镇，背枕丹枫林，前靠凤鸣谷，颇有乱世中的太平桃园之感。

　　大年初一，是栖枫镇的大日子，百姓从鸡鸣天明起就开始筹备吃食，祭拜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康祥。今年的初一也不例外，栖枫早早便炊烟袅袅，热闹非凡。

　　过了一会，便开始有民众手提着一筐筐的鸡鸭鱼肉、蛋蔬果粮送去给驻守的兵将。

　　“这些年多亏了韩四小姐于此扎寨，那帮晋军才不敢来此进犯。”
　　“可不是嘛，大年初一也轮值驻守于此，咱赶紧送些吃食过去，让将士们也喜庆喜庆。”
　　两妇女的话引来后边跟上的人们的附和，都提着筐子往城门涌去。

　　韩四小姐何许人也？现今汴梁王韩昱的第四女儿是也。传说这位女子酷爱戎装不爱红妆，可是却丽质天生。而且六岁后就一直跟在韩昱身边研习兵法武艺，更是在十岁打败时任铁西主帅的大将蒋昔，年纪轻轻便接任汴梁铁西关驻将，而晋军传闻中的韩四，一直是个翩翩少年郎。对于这个传奇人物，汴梁百姓一直津津乐道，传说她的赏罚分明，用兵如神，还有名声不大好的一点，乖张不实诚。

　　韩四小姐此刻确实是在城楼上，可是却是姿势有些不雅地看着眼前的那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儿的白纸。“阿衡，可是消息被证实了？”

　　她眼前的这个颇为俊俏的少年郎就是少年将军梁少衡。在韩四接任铁西关主帅之后便一直在旁协助，多次领兵击杀贼寇，在汴梁周边地区也是当当响的人物。自十三岁以后就随那韩四一直镇守铁西。年纪轻轻早已独当一面，如剑凿出的墨眉，那入鬓的飞发，虽戎装未着，那笔挺的身姿却让人得以领略迎面而来的英姿飒爽。

　　听到她那难以抑制的惊喜及激动，他的双眉蹙了蹙，把所有信息再度过滤之后稳稳回话道，“确定。”前前后后，他拢共派去三拨人马进行确认，得到的结果均为一致。

　　韩四小姐锐利的眼再度打量纸上的信息，心里却早已盘算不下十数遍，在反复消化之后终于正色道，“好一个南晋王朝。这司马炎，倒是会挑时机。”

　　她的话，让眼前的男子的眼神中再起波澜。

　　早在肃帝登基之际，所有人都能看出豫帝死因的猫腻，却只有司马炎敢声援其兄登基，并且一直风雨不变同舟共济地辅佐肃帝当个安安稳稳的皇帝。随后更是在两次针对汴梁的战役中亲自领兵出击，还战果不俗的在第二次打了个两败俱伤。

　　这样一个兄友弟恭的和谐关系，却是因为五年前肃帝筹措再度攻打汴梁之时，炎王的老泰山大司徒齐义山以死进谏之后被肃帝发怒斩杀之后，关系开始恶化。这次造反的缘由，居然是炎王的妻子齐氏因老父枉死后抑郁而终？然后这抑郁之症一拖竟然就是五年，而且在汴梁与北晋开始有摩擦的时候，这个时机选得甚妙。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到她眼中的赞同，他也点点头，看来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肃帝自从上次元气大伤之后，已经无力阻挡炎王了。眼下怕是会更一门心思地打击汴梁。出出恶气。”

　　“阿衡，或许硝烟又要起了，想来平静了数年的光景，大抵撑不了几许时日了。”早在半年之前，她早已看出端倪，于是派出贴身侍女红羽，借以采办物什之便，多方进行打听，在今日证实之后，心里却反而有些空落。眼前是儿时至今的玩伴至交，沙场上的兄弟战友，看着熟悉的轮廓，她微微皱眉道，“或许，得赶在战役之前，把你跟阿羽的婚事给办了。”

　　听着韶平说到红羽俏娘子，梁将军有些局促地把目光移往别处，脸颊跟着耳廓，倒是起了可疑的红云。他，少弈与韶平，红羽，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红羽于他，总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只是一个跟着腹黑主子，马虎眼打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实诚太过，总是气急败坏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这一打一闹之间，也转眼过去十年。

　　“红羽那丫头，也该抓来拷问拷问了。”她调侃地看着少衡，言辞里满满的打趣。还想再说点什么之余，她眼角余光瞥到城楼下聚集的百姓，立马收敛神色道，“这就交给梁副将了，本帅要去思虑思虑如何应对了。再叙再叙。”说完不待少衡分说，便推开窗户就从另一侧的城门跑出。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何况该准备的，也确实该准备了，那蓝田王古离，确实不好对付。该如何说服君父，想必这路儿也是既长且窄，不会很好走的。唉，都是事啊。

　　汴梁关嵘裕关峰顶

　　汴梁关位于秦晋交界之处的丹枫林中，树影绰绰，常年茂意，山水天下一绝。可这林中岔道丛生，有些地方是直接通往瘴气沼泽死地，没有向导根本无法穿过林障，素有“迷踪林”之称。退可守进可攻，是晋朝防范秦国进攻的最前一道天险，是兵家极为推崇的战略要地。

　　韩昱称王后，按山的走势分为五关，五关之中尤以嵘裕关建于山巅，视野极佳，由韩昱直接镇守。余下的分为铁西，铜陵，燕叱及嘉娄。铁西关北接晋国蓝田平原最后一座城镇，栖枫镇。与晋屯兵的陉阳城相距不过两百余里。

　　瑶琴的声音从山巅小亭传出，声色浩然大度，自成风骨。不时有山风吹过，枫叶的声音宛若伴奏般空灵应景。由木简易搭建的清凉亭上挂着一个牌匾，清枫亭，侧旁并蒂连根高耸着两棵枫树，时值初春时节，满树醉人的绿意，映衬着满山遍野的奇景，娇俏得竟让人忽略世间已是春满人间，即将迎来百花怒放的胜景。

　　山路上此时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弹琴的人不理会，来者也自觉的不打扰。一曲终了，那弹琴之人才悠然把眼神转向那一袭碧衫的来者，那来人也不吭不卑说道，“小姐的广陵散越发精绝了。”

　　“终是伤情之曲，精绝不见得是好事。”她起身走到枫树下，缓缓说道，最后一句却是玩味地看着来人，二哥身边的竹绰，为何会来此，难道她的决定他早已得悉，此时是来探探虚实的？

　　“二哥倒是好雅兴，派竹公子前来指点我的琴艺么？还是又有什么磕磕碰碰的要怀疑是韶平的手笔了？”

　　“小姐多虑，是王爷有个棋局，竹绰资质不足无法为王爷解忧，特来请小姐前去破解一二。”

　　“君父有个连公子都破不了的棋局？那我还真要去见识一番。”她心里如释重负，脸上却无丝毫表露。

　　“你先行回去，我随后就到。”

　　“是。”竹绰也不多言，行了礼便转身离去。他身材欣长，气质温润，颇有君子之风。看着那道碧色身影走远之后，这二哥的手下，一个个都藏得分外好，这样雅韵无双的外表下又是怎么样的一肚子坏水？不得而知，她腹诽道。不一会儿也随着步下台阶，见着一红衣女子匆匆而来。

　　“小姐，都已准备好了。”
　　“少衡蒋昔都在铁西了吗？”
　　“是的，都在关内等候小姐差遣。”
　　“好，阿羽你随我去帮君父解解棋局。”
　　“是。”

　　内殿

　　“平儿，你看这黑子是否胜券在握了？”身着黑色锦缎暗龙纹的中年男子端起棋盘边上的一盏茶碗，指着完全被黑子压制住的白子说道。

　　“君父，目前的局面，黑子看似大军压境，其实已被诱入白子的包围之中。看似势头凌厉，实则进退维谷。”她早已换回女装，宽袖的白色锦缎长裙，落落大方，气宇翩翩，一头乌丝只用一柄银镶红玉的发簪在后面束了束，并无其他装饰，却反倒衬托出清丽之姿。只见她手执一枚白子，轻轻扣在棋盘上的一个角落，扼住了最后的关口。浅浅一笑地看着对弈的男子。

　　棋盘上的局势起了变化，本被自己包围着的白子，在突如其来的一记轻叩下，几乎被完全包围起来。男子仍然面带微笑，手执黑子，运筹帷幄稳稳下子。恰恰是这被忽略的一角，此刻起着无比重要的作用，本被白子反将一军的黑子，弃了左边的棋路，反倒是让右侧活了起来。

　　“君父妙招，韶平自叹不如。”她笑着拱拱手，眼里却流露出一抹精光。

　　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这关内，除了你娘，也就你懂得我的难处了。”轻叹一声，似是赞扬，又分明带着涩意。

　　她望着眼前这个戎马半世的男人，这是她的君父，是这座汴梁城的天，曾经也是这个天下的天，名震四方的将军王。此刻脸上虽有岁月的刻度却较昔年风华正茂之时多增了几分睿智与淡然。娘亲殁了之后，纵然身边仍有佳人美眷，可惜终究不及某人。后院也就一直那几位侧妃，再无正妃，也再无入宫的妃嫔。娘亲于他，到底是不同的。

　　韶平轻笑，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拨弄，棋盘上本来俨然对立的双方，忽而杂乱无章。

　　男子刚要出声调侃，却闻着韶平似是自言自语说着。

　　“既然乱了，那何妨以乱治乱呢？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能让这局势明朗些许。”看着像是论棋局，却是另有所指。她自然明白他的思虑，他的谋夺，他的蓄势。如何治乱，如何运筹天下，她的君父，心中必定早有宏图。唯一让他犹豫的，兴许就是人选的问题罢了。是啊，立谁为将，功成之日又立谁为嫡，亦或是功败之日，又谁来承担责难？她心疼地看着他双鬓的霜白，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以乱治乱，好一个以乱治乱。韶平棋艺不见涨，耍赖的功夫倒是高明了不少。”心照不宣地父女对视了一下，旋即大笑着结束今日的棋局。

　　“君父，女儿还有要紧事要办，就先行告退了。”她轻轻躬了躬身子，行礼退下。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身侧的侍卫会意，取了事先准备好的小布袋尾随韶平退下。

　　“这背影，倒是越发像她娘亲了。”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他苦涩地笑了笑。
　　“王爷，老奴再带多几个精锐协助小姐可否？”
　　“毋须。她从不打无胜算的战。”

　　他拿起手边的兵书，开始阅读。韩寅会意，把灯芯再拨弄了一下，室内顿时光明了不少。夜里山风呼啸，他走去窗边关上窗门，刚好看见灯火通明的长廊上，那一抹远去的倩影，那样亮堂的白，映照着月色，皎皑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