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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春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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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颂
一.
大一的那一年,我去了台北做交换生,在那里我认识了安东尼。
他和我一起上编剧课。老师是一个曾经做过全职电影编剧的马拉西亚华人,面孔温文,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衬衫干净,一双球鞋却几乎一学期都没换过,颇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他在课上讲《教父》,导演为了一场荒野杀人的戏,特地种了一大片芒草,风中摇曳浩荡。老师问,你们知道这有什么深意吗?
同学们或低头深思,或交头接耳。
半响,老师郑重地说,“这就是草‘管(guan)’人命啊。”
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坐在我前面头发微蜷的香港男孩子就率先哈哈大笑了起来。刹那间全班排山倒海地笑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
他看上去和台湾大学生差不多,微蜷的亚麻色头发,面孔干净,右耳上一粒小碎钻在灯光下熠熠,说话的时候慢而斯文,却总在课上吃泡面、发短讯,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知道我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后来某一天下午,我已经成了那个老师的助理,我帮他写一些分镜脚本,处理一些琐事,他给我介绍一些私活。我抱着厚厚一本资料,走在校园里,神情恍惚,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我转头看去,大礼堂前搭起了一个台子,学生组织的乐队在表演,唱的是粤语歌,曲调热烈。
“大好青春就要多贪。”
“记住要共最美的人分享每个夜晚。”
我只听懂这两句。粤语真是好听,字句古朴,声调抑扬顿挫。我不知不觉停下来,唱歌的男孩子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柔软色泽,右耳换了一颗深蓝色水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并不是一脸困倦懒散的他。
台下聚集的人里,不少女生已经开始欢呼尖叫。
二.
春假,我和几个朋友环岛游。
走到垦丁,蔚蓝色的大海,高远辽阔的天,茂盛的热带植物,一派自由的美好风光。《海角七号》在这里拍摄,景点还有片中男主角阿嘉的家。我和朋友在门口,她们没有看过《海角七号》,其实我也已经记忆不清,我就简短地给她们解释,“哦,就是女主喝醉了在门口痛骂男主,然后男主把她抱进去了,后面的剧情你们懂的……”
传来一阵笑声。
我转头看去,是几个年轻的男生,港台男生的样貌和打扮。其中一个人看见我,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迎上我的视线,向我展开了一个笑容。
他把头□□成了更浅的金色,右耳换了银色的耳钉,依旧是懒散惬意的模样。
我有些讶异,但也礼貌地对他微笑示意了一下。
同行的人里也有认识的,他们就过来攀谈了几句。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黄昏,同行的两个女生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我们的房离的并不近,电梯出来我们就告别,我一个人走在回房的路上,背后传来她们的欢声笑语。这个时候旅馆里进出的人并不多,悠长深邃的一长条过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光线黯淡,这种时候我不是不觉寂寞的。
一直以来我跟同行的大陆生也好,同校的港台生也好,都保持着不远但也不近的距离。
我从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金钱可以挥霍,但我不行。
我打开门,木质镂花的梳妆台,床上铺着整洁的蓝白碎花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深吸一口气,无力地坐在床上,把东西随便扔在床上。神情恍惚地呆坐了一会儿后,我叹口气走进浴室里。
我把外套挂在门上,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腾腾漫起的水雾里,思绪开始瞎跑。我想起今天午后遇到的那个男生,想起他那双常年仿佛睡眠不足的眼睛,想起唯一一次见到的,他神采奕奕的样子——是在台上唱歌,台北午后率性的阳光洒满了他一身的光辉。
后来我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和猜测在网上搜出了那首歌。名字叫《青春颂》。
“这段少年时光既然珍贵大好青春要尽耗”
“记住要共最美的人分享每个夜晚”
“别忘掉原是靠坚持医好每个伤患”
“记住趁尚有些本钱签多一些账单”
的确是华美又有煽动力的句子,就像是他们这批人的青春,自由浪荡,潇洒肆意,想怎样就怎样。
我摇摇头,把水关掉,浮起的水雾里漾出一室的温暖。我脱掉衣物,缓缓沉入水里,每个毛孔舒适地呼吸着。
我的家境非常普通,父母都是普通的公司文员,我高中的文化课成绩也都不错,我却选择了学电影编导,高昂的学费和看不到明确回报的未来对我们一家人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
从我决定学艺术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尽我可能地做一切我能做的兼职,也尽量不在任何不必要的地方花费时间与金钱,比如逛街,比如聚餐。慢慢地,我与同龄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我不会怪任何人。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可凡人有执着的权利。
泡完澡,我的感觉好了不少,温水似乎把我连日来奔波的疲惫以及因疲惫渲染的沮丧都洗去了。我穿上外套,门外响起敲门声,我过去开门。
是刚刚告别的同行的朋友。
“Alison,去不去海边玩,Athony他们邀请我们。”
我倚在门口,露出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啊,我实在太累了。”
“别这样好吗Alison,我们已经答应了,”她们对视而笑,“说我们三~个~人~都会到。半个小时后门口见!”说完她们转身就跑了。
可真是精力充沛。
看过很多地方的海,却没有一处比得上台湾的,蓝到透明,辽阔而纯净,从无边无际的远处延伸整个视野的温柔,层层叠叠的白云好像伸手就能触摸。静谧的夜色下,你能听到起伏的海浪声,温柔如私语。
在这样的海浪声里,这群天之骄子穿着泳装,举着酒杯在海里嬉闹。
在场只有我和那个男生是异类。
我们都穿着便服,于是都坐在沙滩上。
他跑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转过头,他对我大方地微笑,“你好,我是Anthony。”
“你好,我是Alison。”我也对他微笑。
他说,“你不开心吗?”
我只是疲倦,便对他摇摇头。
他展开笑容,露出细白的牙齿,说,“那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我看住他,他们比同龄人看起来都纯真很多。如果我也有他们那样的条件,我想我也能总这么精力充沛。
我轻轻摇着头说,“我想我更喜欢听海浪声一点。”
他哈哈大笑。
他说,“那我就唱给自己听好了。”
我原以为他依旧会唱粤语歌,没想到却是一首台湾民谣,他咬字微微有些港腔,却意外的好听。
半响,我回过神来,刮目相看,真诚地说:“你唱的很好听。”
“这是我在台南文学馆里听到的一首客家话民谣,我听到就觉得很喜欢,在那里把它学会了。”
“那你很有语言天赋。”我说。
他轻笑,“我只是对声音很敏感。我记下它们,就像存储一些声音片段。”
“那你很喜欢音乐吗?”
“也不是,”他思考了一下说,“只是这件事好像是我这么多年唯一长期坚持下来的。”
“已经够了。”我轻轻地说,“有那么一件事,能让你觉得做起来很有激情,一直不会厌倦,就够了。”
他仿佛有些受触动,月光下一双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那你呢,你有从不厌倦的事吗?”
“我么,”我停了一下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沙沙的海浪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脆弱,只有我自己懂,我隐忍的不甘与若无其事的痛苦。
“我有喜欢的事,我经常会感到痛苦和厌倦,因为你们是单纯靠热情,我是靠自制力和勤奋。我有不得不坚持的理由。我厌倦,可我依旧还在继续。”
我顿了一下,说,“这对我来说,才是理想的意义。”
也许是我说的太郑重其事,身边的人竟半响没搭话。我转过头,看着他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脸上却带着笑,他说,“Alison,你很有意思。”
我说的并不有意思,仅仅是他单纯而一贯无需为生活发愁罢了,所以才觉得有意思。
海边的风真好,我抬眼看去,寂静漆黑的夜色里幽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地延伸。让我想起很喜欢的一部电影,男女主角也是这样坐在海边,海风轻拂,女主说,“好黑啊。”男主说,“不是啊,天亮了就会很美了。”女主转过头看着穷困潦倒但为梦想认真生活的男主,她是一个历经沧桑和不堪的流莺,但那瞬间眼睛却亮亮的,像个刚发现一丛美丽的花的小女孩。我一直坚信是那一瞬间,女主才爱上男主。
但我身边的这个人,他坐在我的身边,生活的和我却不是一个世界。
三.
环岛游回来之后,我继续过着忙得天昏地暗的生活。台湾并不允许陆生在台打工,所以我所做的很多工作都没有跟别人讨价还价的资本,但我别无选择。同来的大陆生几乎快把台湾的美食吃遍,商场逛遍,我却把所有空余时间献给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一些在大陆没有出版的书和资料。
我写剧本越来越快,我强迫自己每天都要动笔写完一定的篇幅。昏暗的学生公寓里,我把窗帘拉的死死的,幽蓝的屏幕前,我对着word文档一个字一个字地爬,一句话一句话地改,越来越多的创作技巧让我烂熟于心,越来越多的经典作品经典桥段被我不断揣摩记忆。我写了很多很多东西。
可教授操着他不太标准的国语对我说,“Alison,你的这些东西,没有灵魂。”
这种煽情文艺的对白一定会让别人感到好笑,但我却笑不起来。我看过这个老师的作品,我知道他是真心爱电影,真的懂电影,也绝不是故作高深卖弄的人。
我觉得很累。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有点担忧地说,“Alison,你最近很忙吗?要注意休息啊。”
我端着他给我的热茶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迎面就撞上一个人,水浇了我们两个人满怀。
睡眠不足让我变得很怕冷,厚套头衫阻隔了大半热量,但我还是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回过神来我马上去看对面摔倒在地的人,深栗色的头发下灰白格子衬衫上湿了大半。
我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同学,你要不要去医务室看一下。”
他抬起头,秀气的眉梢皱着,很快又困惑似地展开,“Alison,怎么是你?”
是安东尼。
那个深夜在垦丁的海边,为我唱歌的男孩子。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湿了大半的衬衫里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有发红的迹象。
我更愧疚,连忙跑过去问他,“你还好吧?”
他苍白着一张脸抬头看我,皱着的眉梢微微颤抖,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回我,“没关系,你扶我去一下天台冲一下就行。”
我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带他去天台,来往的学生纷纷侧目看我们,我却早已顾不及许多。
天台上,他解开衬衫的扣子,就急忙对着水龙头冲自己的胸膛。
悠远的蓝天下,我站在一旁,愧疚和困窘让我恨不得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艰难地展开微笑对我说,“Alison,你脸色好差。”
“我没事的,Alison。”他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头。
怎么会没事,这肯定是要留疤了。
那一瞬间他的体贴却让我一直以来的困窘、疲惫、沮丧与失望找到了出口,情绪刹那崩溃。我失控般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他也蹲下来,过了好久,我才感觉到他的手,犹豫地落在我头上。
“Alison,”他用他那种懒散的嗓音慢慢地叫着我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哭笑不得地说,“受伤的人是我啊。”
我慢慢止住哭泣,抬起头来,泪水让他的脸朦朦胧胧,却有种温柔的毛绒质感。
我说,“对不起。”
他夸张地深呼吸了之后,朗声说,“我好怕你的哭声把别人引来呢。你看你和我现在都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你又哭成这个样子,我是只能被遣返了。”
我破涕为笑,仰起头用手擦去眼泪。习惯了隐忍和压抑,一下子的放纵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由。
他发梢、衬衫上都淋着水,不住地往下淌,往日看到的都是精致光鲜的他,这样的他,狼狈得像只落汤鸡,蛮可怜的样子。
我哑着嗓子问,“你真的还好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真的没事,Alison。你是被吓到了吗,我可不会去跟老师告状。”
港台人总多有这样一种体贴,这样的礼貌和善意,却让我心里的愧疚更翻江倒海。
“对不起Anthony,对不起,”我用手捂着脸,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最近昏头了。”
“你怎么了呢。”被水淋湿的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认真的熠熠的漆黑眼睛。
我想了好一会儿,把我最近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呐呐地说,“我想去淡水,但没有朋友能陪我。”
“哈哈哈。”他大笑,阳光下深栗色的发梢闪着光,“我同你去。”
“不,”我连忙摇头。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一出口却意识到自己看起来似在邀约,我连忙解释说,“不用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需要你再陪我了。”
他眯起眼睛,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那倒也是。”
我点点头。
他笑起来,“好啦,Alison,那让我们谈谈赔偿费的问题吧。”
“赔偿费?”看着他耍赖的样子,我有点哭笑不得,“好吧,你说吧。”
“周日陪我去淡水。”阳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是住着一头暖烘烘的小熊,“我想看夕阳呢。”
“真的不用了,Anthony,”我摇摇头,“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而已。我过的不太开心,可我不喜欢向人倾诉。”
“为什么呢?”他收起笑容。
“因为倾诉没有用啊,说那许多还不如马上去解决问题。”
他看住我,笑容变得越来越深,然后说,“Alison,我却真的有一个忙想让你帮呢。”
“嗯?”
“这个周日在淡水渔人码头,我们乐队会有一个演出,我们缺一个,帮我们录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