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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虚惊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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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畋多少有些惊异,杨蛊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既然答应了唐嵘这些日子不回唐府,今日突然出现,就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见到杨蛊,他依旧是一袭黑衣,袖口上的血迹仍依稀可辨。唐畋的惊异没有在脸面上表现出来,倒是身后的卿长年语词之间颇有些责备之意。
“你前些日子答应大人的话,这几日之间,便已经忘记了吗?”
杨蛊抬起袖口,又看了看那滴血,并不回答她。
唐畋对卿长年摆手道,“无妨无妨,我信得过杨兄弟。”
转而又对杨蛊笑道,“不过身上这件衣服最好还是换下来,麋降城里人多眼杂,能避免的事,还是避一避的好。”
卿长年听了唐畋的话,会意离开去取换穿的衣服。
唐畋看着卿长年阖门退出去,请着杨蛊一起坐下来。
看着他面容始终紧张,又想起这次杨蛊一去五日,害怕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便问。
“是途中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杨蛊解开袖口的束带,血迹终于从自己身上离开。
“并没有什么难事,只是那人一家四口,我便分了四天来杀,因而回来得迟了几日。”
唐畋明白他的意思。
“一天只害一条人命,你倒是丝毫也不浪费滥杀。”
唐畋救回杨蛊的时候,当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半死不活的落魄年轻人,竟然身怀世间难寻的好身手。
当杨蛊第一次显出这样的身手救了卿长年一命时,唐畋也从没敢多想,这样一个不羁难测的年轻人,竟然也会为自己所用。
在唐府上修养了半月,杨蛊的伤好了泰半,唐畋听郎中说他已经可以骑马,便让卿长年为他准备盘缠马匹,并无留意。
然而杨蛊却毫无征兆地跪在他面前,用错了中原人的礼节,满脸认真道。
“大人,我杨蛊愿跟随大人身边,只求一天能杀一人。”
唐畋虽一生大风大浪里穿梭而过,却也从听闻过这样奇怪的请求,更何况见。
杨蛊大伤初愈,猛地跪下自然疼痛难忍,脸色已经煞白,却面容不改。
唐畋对杨蛊的确起过收为己用的念头,只是无奈几次试探都没找到下手之处,杨蛊不慕荣华,不恋权势,更不迷女色,所以虽有此意,却一直不知道该以什么挽留。
如今他自己说出来,竟然只求一天能杀一个人。
当时唐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甚至还怀疑过会不会是政敌设下的圈套。
屏退左右,只身一人立在直身而跪的杨蛊面前。
后来唐畋每念及此都会自嘲地笑笑,还说什么有心防备,其实在屏退左右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完全信任了眼前的人,否则自己怎么会忘记考虑,以杨蛊一身武艺,当时如要杀他,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所以若说是防备,毋宁说是好奇。
唐畋向来惜才胜金,当下便已经决意要把这个人留下来,之所以还要问些后来的话,只是好奇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一天要杀一人,倒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只是你该告诉我,为什么要一天杀一人。”
当时的杨蛊晃了晃腰间的陶筒。
“这里面养的,是灭度,大人可听说过?”
唐畋想了想,这两个字虽然陌生,却也听人提起过。
“灭度?早年我游历舂陵时,听一位江湖术士提起过这种可以起死回生的蛊,可是当我要求一见时,他却始终也未能拿出来,故而我一直只当是传言趣闻来听,莫非……”
杨蛊苍白如纸的面容皱了皱。
“灭度并非只是传闻,只是若要用灭度再续一物,必须用同等的东西去交换。现在,我要用它再续一命,便需要每日用一条性命去换。”
唐畋听罢,多半是不信的,世间有太多能极之人,最终都落了个疯疯癫癫的下场,那时他怀疑着,眼前的这个人是否也是因为练功练得走火入魔,失去了理智。
唐畋盯着那个几乎毫无雕饰的陶筒,说出自己认为最不合理的部分:
“一日的性命,要用别人的一生来续,这样的交换,做起来未免也太过霸道。”
杨蛊撑着地面站起来,疼得咬牙还是挤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值得或者不值,霸道或者公平,都不是大人要担心的事情,大人只要决定留还是不留我就好。大人若是留下我,杨蛊从此一身本事便都由大人随意摆布,若是难留,杨蛊便不再叨扰。”
当时市上的杀手,总是谁出重金便为谁办事,如果有一个专为己用的绝世高手,是何其的诱人,更何况每日纵他杀一个人,的确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越是稳赚不赔,唐畋却越心里没底。
既然要做买卖,就要价钱妥当,亏了谁都不好,只要价钱满意了,不管你来到这里的初衷是什么,最后的结果都可以是皆大欢喜。
所以唐畋觅着椅子坐下来,不急不忙,思索了片刻,细细询问这个年轻人的价格:“可是对于我而言,你的价值远远高过这些,所以除此之外呢?
“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杨蛊似乎有些意外,片刻之后便明白,自己的要求提得越多,越能让眼前这个人放心,又何不说出来。
“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我曾提起过的那个女子?如果可以,只想大人能替我留意,我只想早日见到她。”
杨蛊所言的那个女子,唐畋印象深刻,虽然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对这个女子是否存在充满了怀疑,正似对灭度一样。
然而如若将这两个唐畋都不信的东西联系起来,却很有些意味。
唐畋把大胆的猜想说出来:“莫非,你身携灭度,日杀一人,要续的,正是那个女子的性命?”
唐畋记得清楚,对这个揣测,杨蛊重重点了点头。
如今从杨蛊刚来到自己府上效命算起,前前后后竟然也已经三年。
四个人,就要撑到用四天来杀,这种办事的效率如果换做别人,唐畋一定早已考虑替换,夜长梦多东窗事发的风险,唐畋从来不愿承担,可是如果这个办事的人是杨蛊,似乎这些风险便统统不存在了。
唐畋见杨蛊并不接话,观其面色,竟隐约看见了愁容。
“那你今日来此,是所为何事?”
杨蛊十指交叠,端放在桌面上,声音阴沉。
“大人,昨夜柳府是不是出事了?”
唐畋开始回想今日早朝时的光景,两位柳大人的确是到得比往日迟了些,可是穿戴整齐,神态自如,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杨蛊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唐畋不知该怎么回答。
“据我所知,是未曾听闻有什么变故的。”
卿长年站在门外,捧着一叠新衣,恰好听见这样一段对话,一时竟忘记推门进入。
默然想着,柳府能出什么事呢?
柳府两位大人都是极度本分的人,柳府两位扬名麋降的奇女子,虽然名声在外,行事却从不张扬,更何况老夫人如今年事已高,渐渐已经不多出门,而那名唤柳忆的女子,如今声名也已经不及当年了。
杨蛊心中着急,话里竟有了逼问之意。
“怎会无事?”
麋降城中,从没有人敢以这种口气对唐畋说话,唐畋闻言只是心下一震,思索着杨蛊因何失控,并无什么言语。
然而卿长年却猛得推开门,将手中的衣衫扔在杨蛊怀中,实在听不下去了。
“杨蛊!我知道你一向很关心柳府上的事情,但你这么来问大人,大人也并非无所不知的。”
卿长年在唐府的地位很难说得清楚,可是单从她的来头看,直呼杨蛊的名姓实在不算过了本分,即便杨蛊是唐畋府上最受重视的门客。
杨蛊听出卿长年话里的不悦,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收敛了情绪,对唐畋道。
“那烦请大人,能否差人问问?”
唐畋却忽然想起什么,以问答问。
“杨蛊,你昨夜是否看见了什么?”
因为看得不甚清晰,杨蛊本不想说及自己昨夜所见,可是见到唐畋也是一无所知,便理了理头绪说道:
“昨夜我看见有一顶轿子抬进了柳府,两位柳大人和柳老夫人只带几个丫鬟随从迎上去,轿子一停,便有一个女子从轿子里栽倒出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只是借着月色看见她的衣襟上满是血迹。”
唐畋有些明白过来,“你害怕那名女子就是你要找的人?”
杨蛊的双眸陡然闪了闪,昔日相伴的岁月巨河流一样从眼前奔淌而过,那些话语留在耳畔,历经万世而不改。
“她虽曾和我说过,她此生都不会再回柳府,然而我找她找了三年都没有消息,昨夜那女子又虚弱垂死,所以我想,也许漂泊一世,临终了,盼一个落叶归根也说不定。”
唐畋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前的男子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三年,在这漫长且满布杀戮的三年里,即便毫无怨言地成为了杀人的机器,可是他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那个女子的寻找。
三年前,杨蛊第一次来麋降,是朝柳府去的。
不知从何而来,他拖着一条断腿,凭一口气拄剑跪倒在柳府门口,可是不巧两位柳大人都不在府上,柳老夫人那时又正卧病在床。柳府上的两位夫人从来不问事务,柳府没人敢做主收留这个奄奄一息的不速之客,管家决定命人把半昏半醒的杨蛊抬到不远的街角。
那日唐畋面圣回府。
轿夫一时晃神,错走了柳府门前的那条路,偏巧在路过杨蛊的时候想起来走错了路,问唐畋是回头还是绕路,唐畋掀开轿帘,一眼见到杨蛊的打扮,便决意把此人带回自己府上休养。
世间有太多因果,起源于道不尽的巧合。
唐畋找来御医接好了杨蛊的断腿,可致命的内伤藏在里面,御医束手无策。
杨蛊高烧不退粥药不进,御医当时对唐畋说,“就是华佗在世,对一个吃不下药的病人也是无法,眼下只有盼着这人能自己醒过来,自行吞咽吃药,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唐畋想,也许这个年轻人这一生就到这里了吧,可惜不知道他的名字,安葬的时候也只能是个无名冢。
见他腰间系着个纹路奇怪的陶筒,唐畋伸手要解下来瞧瞧,指尖刚碰上陶筒冰冷的表壳,只见已是半个死人的杨蛊抬起布满伤痕的右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杨蛊猛地睁开的两只眼睛,红似刚在血水里泡过。
唐畋当即对身后的卿长年大喊,“快去,把药端过来!”
杨蛊自那之后再没有陷入过昏迷,就连睡眠也很浅,就是有人从他的窗外走过也会立刻直身坐起来,然而用御医的话来说,这个人命大也硬,虽然这么折腾不停,也没有真正认真休养,身子倒神迹一般一天天好起来。
杨蛊起初对唐畋像对所有人一样十分戒备,唐畋原本打算等他身体好了,就让他去留随意,然而当杨蛊可以清晰说话的时候,他主动开腔,不是感激不是客套更不是辞别,他强撑着坐起来问唐畋:
“唐大人,柳府上是否有一个再也不会回去的小姐?”
可是即便找了三年,杨蛊始终都没能找到那个再也不会回到柳府上的小姐。
昨夜柳府一见,又把杨蛊关于柳府的念想勾起来了吗?
“我会想办法帮你打听打听的……”
然而唐畋话音未落,房门外长子唐嵘焦灼的声音就闯了进来。
“父亲!圣上匆忙召您入宫,赵公公此刻就在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