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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之初 ...

  •   这是槐树桩一个被泯灭在尘土下的故事,很多老人们说起这个故事,都会有着无尽的叹息。

      我的人生被困在九岁那年的黑夜里,再也出不来了。我九岁之前的记忆很是模糊,记得唯一能清的就是,爹会在一锨锨装粪时,给一旁打下手的我讲李太白醉酒写蛮书的故事。爹会在冬日闲暇时,拖着悠长的调子教我跟着他背:人之初,性本善……
      再之后,便是九岁那个寒夜里漫无边际的血--父亲的血,叔叔的血,村子里老少爷们叔伯哥哥们的血,这血穿透了我整个人生。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黑夜,可不同与往时夜的寂静,我们整个家里的人都在忙活着。我娘和婶婶被指使着,在堂屋屋顶的两个后墙角那看着,以防有人从后面爬上来,我和哥哥弟弟也都被指使着往门楼上不停的搬石头--我们村子被方圆几百里最有名的土匪围了。
      我们家乡历来多匪患,因为怕土匪来袭,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加入了号称有十万人的红枪会。红枪会有没有十万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站在屋顶上能看到不远处手持红缨枪、铁钗、锄头的爷爷、叔伯、哥哥们,一个个倒在土匪们冒着的青烟的枪下,明知冲上去是要死的乡亲们没一个退缩的。因为不上也得死,他们身后的屋子里是刚刚收来麦子。租子、种子、全家的口粮都在这里了,让土匪把这些粮食抢走,他们就得活活饿死,因此他们不怕死在土匪的枪下。土匪抢了屋里为数不多的粮食就开始烧屋子,乡亲们的屋顶都是干透的茅草顶,一点就能着。此后的几年里我一直没想明白,土匪抢了粮食之后为什么还非要烧屋子、杀人。
      爷爷、大伯、爹、叔叔四个在门楼顶上守着,土匪如果往前来,他们就往下扔石头。虽然土匪们有枪,不过威力不大,爷爷他们一见土匪举枪就往下猫,土匪的子弹要么落在房顶上、院子里,要么打在石头墙上擦出一溜的火花。也有打在大门上的,但我家的门很厚实,子弹打到上面也就一声闷响,连门板都穿不透。可是看着四周越聚越多的土匪,我和哥哥们心里也都忍不住的发毛,院子里的石头早没了,我和哥哥弟弟都已经听着爷爷的话,把爷爷平时宝贝不得了的猪圈给拆了往屋顶上搬石头了。土匪们从别处抢了粮后,最后都慢慢聚拢到了这里,对着下面黑压压的土匪的,我们这个院子里只有四个劳力,结果显而易见,这孤院子尽早是守不住的。这会我头上冷汗汵汵、手软脚也软,弟弟也早就累趴下了,哥哥也顾不上多管我们,只顾搬着石头赶着往门楼上赶。
      奶奶在正堂屋熏黑的神位前烧了香,哆嗦着磕头,用那发颤的声音祈祷着:“老天爷啊,您睁睁眼,发发慈悲,保佑保佑我们一家老小,我给您蒸花糕大供……”
      大娘煞白着脸,在院子里不停的转着圈子,嘴里一遍遍的念叨着:“亲戚礼到的,这都是干啥呢?亲戚礼到的,这都是干啥呢?……”围我们家的土匪头是大娘的亲弟弟。
      土匪们在放了几枪后,见没啥实际效果,更没吓得让爷爷他们自己开门,短暂的停歇之后,土匪头就开始在下面喊:“大爷啊,这都亲戚礼到的,咋到了门口,你连口水都不让俺进去喝呢?还怕俺抢了你家啊?我抢谁也不能抢俺姐,抢俺外甥不是?大爷啊,开开门吧,没事的,俺就不为旁人也得为俺姐跟俺外甥不是?姐啊,这旁人不信恁弟,咋你也不信恁弟了呢?恁弟都到门口了,你咋连门都不让恁弟进呢?你这是不打算要娘家了?”
      不要娘家,在当时是句很重的话,没娘家的女人,是会被所有人瞧不起的,没娘家的女人,就是被婆家活活打死,都没有出来为你说一句话的。
      大门吱嘎吱嘎的响了起来。
      爷爷他们四个听到门响,跳起来就往下跑,土匪们更是像决堤的浑水一样涌进了我家的大门,大娘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门后不敢出来。
      爷爷咧着嘴,哆嗦着凑到大娘的弟弟跟前说:“大侄子来啦,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大冷的天,赶这么远的路都渴了吧?进屋喝点水,歇歇脚,让你姐她们妯几个跟你们做点饭,暖和暖和……”
      大娘的弟弟上前一把把爷爷推开,骂了声:“老东西!”转头吩咐自己手下的小喽啰们:“装粮食去。”其实不用他说,一群土匪们早就跑到粮仓里,把刚收的麦子尽数扛了出来。
      大娘从人群后面挤过来,白着脸,颤着声说:“弟啊,你这让恁姐以后咋活呢!”
      大娘的弟弟黑脸上露出狰狞如魔鬼的笑:“我能不为我姐着想啊!”
      魔鬼说罢这话,他身后一个褂子上露着破洞,笑的狡诈残忍如野狼一样的土匪抽了刀,见他抽刀,爷爷哆嗦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大伯腆着脸挤着笑,木着舌头说:“兄弟,这都自家人,自家人……”残忍如野狼一样的土匪没理大伯,一刀劈在了我爹的脖儿梗上,爹脖子里的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染红了我的整个世界,从此我无论瞧什么东西,都觉得那东西里面透着一层血色。
      在我们家所有人都傻在当场时,残忍如野狼一样的土匪又把那把滴着我爹的血的刀劈到了叔叔的脖儿梗。我爹跟叔叔倒在暗红的血泊中,脖儿梗里流出的血,把他身上那件掉了色的盘襟破袿子,又重新染上了浓浓的湿黑色,唯一白的是娘的脸。这会娘把正我往大伯身后死命的推。
      我耳边是魔鬼肆虐的笑声:“姐,他俩都死了,往后这一大家的产业不都是你的了……”
      娘听了这话,猛的又把我从大伯身后拽了回来,用她粗糙的大手死死的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半点声音,死死的把我搂在怀里,恨不能把我藏到她的身体里。我在娘的怀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透着血色的暗黑,耳朵里全是魔鬼肆虐的笑声。
      等我醒过来神时,土匪们已经把所有的粮食都装上骡车大摇大摆的走了。眼瞅着土匪走远后,不知谁起了头,远远近近的乡亲们的哭声响了起来后,娘才放开了我的嘴,瘫在地上大哭。一时间家里的哭声震天,有娘的,有婶婶的,有哥哥的,也有大娘的,还有爷爷的、奶奶的、大伯的……整个村子里都哭声震天,有老人的、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附近几个村子里都是哭声震天,有死了人的家,有被烧了房子的家,有被抢了粮食的家……
      那一夜我们这个只有三十余户的小村子里共死了二十余口,加上伤了的,差不多算是家家遇难了,再加上整个村子人的粮食都被抢了,很多死了人的家,一张破草席裹身埋了亲人,剩下的老人、女人、孩子便拖家带口的出门要饭去了。虽然乡亲们明知外面到处兵荒马乱,一不小心就会掉了小命,可若是还留在村子里,那就只能是活活饿死,何况很多家还有欠下的租子没有交。
      我问娘:“那些土匪抢了粮食之后为啥还要杀人烧房子?”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叫我不要乱说话。我问爷爷,爷爷嗑着烟袋说,因为咱没把粮食痛快的给人家,还杀了人家的人。我觉得爷爷的话说不通,又说不上为什么,可看着爷爷阴沉的能滴下水的脸,和那一明一灭的烟袋,我没敢再问下去。我去学堂时,又问先生,为啥土匪抢了粮食还要再杀人烧房子?先生说,乱兵贼匪自古皆如此。我仍是不懂,自古如此,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连先生也不知道。问了这多人也没人给出我想要的答案,可我越发想知道这个问题了。
      爷爷带着大伯去把家里多年积的土布卖了,那是奶奶、娘、大娘、婶婶十余年来夜夜纺花、日日织布所积。一大车土布的钱,换了两口薄皮棺材,和整整五大袋的种子粮。草草埋了爹跟叔叔,日子还跟以前一样的过,一家人还都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娘跟婶婶,大娘还都跟以往那样,操持着家务,做饭、喂鸡、喂猪、纺花、织布。不管是娘、婶婶、还是爷爷奶奶,没有任何人敢给大娘脸色看,反而还得小心翼翼的看着大娘的脸色,因为大娘的兄弟现在了不得,那个魔鬼凭着自己抢来的粮又招了好多弟兄,他又会拉关系,现在被任命为省剿匪司令了。我觉得这个世界荒谬的无以言说,我脚上给爹穿的白鞋还未磨破,可来我家抢粮,还杀了我爹和叔叔的人,已经一转脸做了省剿匪司令,到底谁是匪?
      爷爷嘴里天天念叨着: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在爷爷的念叨里,谷子熟了,收成也还可以,爷爷雇了短工,我们全家上下也都脱了一层皮咬牙苦撑了一个月,才把谷子收到了西屋的仓里。我瞧着堆在仓里的红谷,总觉得爹就爬在那些红谷的上面,就是爹脖儿梗里洇出暗红的血,把这原本的黄澄澄的谷子都给染红了。
      好像确如爷爷所说,收了谷子后,家里开始有谷面窝窝可以吃,也有小米汤可以喝了,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跟家里的牲口抢豆饼和糠皮吃了。可我总觉得被填进灶洞里那根根的枯柴像爹黝黑但结实有力的手臂、小腿,那红红的火焰像爹脖儿梗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那口下面煮着小米粥,上面蒸着谷面窝窝的黝黑大锅像是吞噬爹的魔鬼,再鲜活有力的生命,喷薄出再多的鲜血,也只是空让上面的汤粥翻滚,魔鬼样的锅依然如旧。
      过年的时候家里杀猪,这是一年到头,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盛况,大人小孩只要得空都会去看。哥哥和弟弟照例去看,往年我也都会去的,可今年我一想到往年杀猪的景况便心里发毛,就没有去。过了一会,弟弟回来兴奋的说:“哥,我的手割破了。”我看了一眼弟弟血淋淋的手指,不由得心跳快的上不来气,眼前发黑,耳边嗡嗡直响。在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后,就听见弟弟在紧张的叫我:“哥,哥,我没事,我手的是抹的猪血,我跟你闹着玩呢。”我睁开眼勉强的说:“我也没事,你赶紧去洗了吧。”我们谁也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我很多年后才知道,我这是晕血。
      爷爷过逝后,大伯就不让我和弟弟再去念书了,当然,他也不让哥哥去念了,用大伯的话说,状元都不让考了,还读那么多书干啥,认几个字能记账收租子就行了。没有爷爷,大伯说话,全家老小也没一个敢吱声的。娘坐在如豆的油灯下绞着纺花车,神情黯然的说:“娃,这都是命,人得认命。”看着娘鬓边斑杂的银丝,我认命。其实这么年我一直认真辛苦的读书只是想知道,为啥土匪抢了粮食还要再杀人烧屋,可我看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字,还是没能知道为什么来,我想是我看的书还不够多吧,因为爹曾告诉我,书里边啥都有。
      我和哥哥弟弟跟着大伯一起下地干农活,再后来的几年里,哥哥娶亲,我娶亲,弟弟娶亲,乡人都说大伯仁厚,拿侄子当儿子待,还给娶媳妇。
      又过了几年,有部队从北边打了过来,把家里的田地、房屋都分给了村子里的佃户和地少的人家了。我和娘、媳妇、孩子也都分了自己的地。大伯大娘心疼的晚上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夜又一夜。娘仍然纺着花说一声,这都是命,人得认命。媳妇很是雀跃,连织布时都比平日快了三分,说以后织的布都是自个的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得交给大娘了,再做衣服吃饭,也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了。而我只觉得茫然,对一切都很茫然。因为我是这个小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识字人,加上字写的又好,家里的账这几年一直是我记着,他们就让我去给他们记账分田,还说我以后就是村子里的会计了。他们说的我听不太懂,只知道我以后还是记账,以前给大伯记帐,以后给他们记账。我满心的茫然,能做的只有一丝不苟的记着手里的账。又过了几个月,听人说那个杀我爹的魔鬼被捉了,要在南边的县城公审枪毙,几个村里的好多人都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去,当然要去,虽然这一路有五十里的路要走,虽然我一见血就心悸的上不来气,就头昏眼花、眼前发黑。可能看这么痛快的事,五十里路算得了什么,瞧见血心悸的上不来气又算得了什么,头昏眼花又算得了什么。当然,除了看他被枪毙,我更想亲口问问那个魔鬼,为啥抢了粮之后还非要再杀人、烧屋子。可后来我们到底没去看成,因为那个魔鬼没到枪毙的日子,就自尽在牢里了,大伙都觉得沮丧无比,我在沮丧的同时,比别人还多了一份失落。尽管知道他死了,可想起来,我仍觉得那个魔鬼狰狞无比。
      后琮有一次乡里开大会时,碰上了一个据说灭过很多土匪的转业干部来讲话。看着转业干部跟人说话没啥架子的样子,我瞅了个他不忙的时候,顶着乡支书和乡长凌厉的眼神,哆嗦的递了根之前乡干部给我的黑烟,小心的问他,为啥土匪在抢了粮食后,还要杀人?
      转业干部客气的推回了我的烟,跟我握了下手,回答了我的问题:“为了让老百姓害怕,从而让老百姓再也不敢反抗于他。”
      看我还是茫然不解的样子,直性子转业干部吐了口唾沫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他在这个村子抢粮后还杀了人,事情一传开,那是不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听到这事的老百姓都会怕他啊?下次他再去什么地方的抢粮的时候,老百姓是不是听说他要来就会跑啊?这样的话,再抢的时候这土匪他是不是就省事多了?还有一个是免后患,他把老百姓的粮食都给抢了,这些挨饿的老百姓会不会抱了团暗中对他下黑手?会不会去当兵?再说前些年打仗的兵除了大部队,还有很多地方武装,这些地方武装的兵也差不多都是当地老百姓。你想想土匪他是愿意让这极有可能,和他打仗的地方武装里的兵,是被他抢了粮食恨他的兵?还是不但跟他没仇,还听到他名字就害怕的兵?”
      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了,我忍不住双手握着转业干部的手千恩万谢。
      乡支书赶忙说道:“还是咱们的子弟兵最勇敢,在我们英勇无畏的解放军士兵面前,再凶残的敌人也不是对手……”
      再后来的后来,去乡里开会,乡里说上边下来文件,让找阶级敌人。我们村子不大,哪来的什么阶级敌人。直到后来我们村子因为没的揪出阶级敌人,被派来了驻村干部,驻村书干部在村里住了几天,就打听到了我爹的事,驻村干部一脸严肃的找到支书、村长还有我,说:“总说你们村没有阶级敌人,你们村潜伏着这么大的阶级敌人,你们咋就不揪出来呢?!”
      看着我们三个都是一脸的茫然,驻村干部指着我的脸说:“你背着这么深的血海深仇,咋就这么麻木不仁呢?愚昧、愚昧、太愚昧了,落后、落后、太落后了,无知、无知、太无知了……这明明就是为了图谋家产勾结土匪杀害兄弟啊!这么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早就该揪出来狠狠的批斗了!”
      被驻村干部一顿臭骂过后,我明白了驻村干部说的阶级敌人就是大伯和大娘,被打成阶级敌人后的惨状我是知道的,赶紧陪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哪有为了几亩薄田就故意害了自家兄弟的,再说这些年来,大伯大娘对我和弟弟都挺好的,跟对自己儿子没什么两样。”
      驻村干部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蠢的无可救药,连自己的血海深仇都不晓得报,还替仇人说话。
      当天大伯、大娘就被驻村干部定为了阶级敌人,而我、娘、婶婶、弟弟则成为了苦大仇深的受压迫者。
      虽然娘、婶婶、弟弟也都找驻村干部给大伯大娘求情,可是没用,大伯大娘还是成为了我们的村的阶级敌人。
      批斗大会开始了,大伯大娘被绑上了台被村民批斗,那惨状的我不忍看。而台下则是好多老人指我和弟弟骂,说我俩良心都被狗吃了。
      驻村干部见村民们批斗的积极性不高,又进行了慷慨激昂的革命动员演讲。
      后来村子里的人开始说大娘和大伯对我和我弟好都是装的,就是大娘故意开门,让土匪进来杀了我爹和叔叔,她和大伯好独吞家产。
      我没法面对这一切,只能落荒而逃。
      驻村干部后来又来我家动员了我好多次,让我积极革命,报仇雪恨。我只能告诉他,我瞧见血就心悸的上不来气,眼前发黑,头昏眼花。而批斗会上最不缺的就是血。
      驻村干部初时不信,后来跟村里人打听,尤其听我弟说了,他小时手指上沾了点猪血就把我给吓得翻了白眼,再后来驻村干部又找外面的医生问了,医生说我是晕血,驻村干部这才不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来逼我去参加批斗大会了。可我大伯大娘的罪状又多了一条。这也让那些之前骂我的人骂的更狠了,而可怜我的人也可怜的更狠了。
      我越来越少出门,这个世界荒谬的让我不敢面对。
      娘说,这都是命,人得认命。我耳边只能恍惚的听到爹拖着悠长的调子,教我背:人之初,性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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