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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京 ...

  •   【在龙首原上最后一次回望京城的时候,辛自诩从未想过,自己残缺不全一塌糊涂的人生,还能再燃烧一次——在极北,在闵旸深得望不到尽头的目光里。】

      暮秋时节,京都岁安城北的龙首原千里平旷,一片枯黄连绵不尽,天际苍云如铁。狂风从极北冰原呼啸而来,大片大片的枯草在风中披靡,一队人艰难顶风而行,远远望去仿佛这浩荡天地间的一行蝼蚁。

      这一行人,是即将流放极北边陲墨河的犯人,一共一十二人,用镣铐锁了,由九名差役负责押送。

      像押送流放犯人这种苦差事,摊上的都是刑部不得志的下等差役,油水少西北风多,除了领头的有匹瘦马骑,其他差役都和犯人一起徒步顶风而行,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说好听了,他们是押送犯人到流放地,说难听点儿,那就他娘的是去送死的。北行这一路,崇山峻岭,豺狼虎豹,还有遍地开花的大小匪帮,严冬白毛风一刮铺天盖地一片白,方向都分不清,被杀、生病、冻死的人多了去了,往往到了极北漠河,十去七八,剩下的差不多就是过命的生死兄弟了。

      因此差役们都不怎么为难犯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难为的,穷凶极恶的早被一刀斩了,有钱有势的多半拿钱免了,这些被流放极北的,多半是些没钱没势的倒霉蛋,和差役们也算同病相怜。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单飞,你个儿大,去给王爷挡挡风!”领头的穆海一甩马鞭,吩咐道。

      那叫单飞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差役,虎背熊腰,十分健壮,闻言还没答话,就听他身旁一个犯人懒洋洋道:“免了免了,这点儿小风算什么?不过走了这么大半天,腿有点儿酸,单兄弟,打个商量,背我一程?”

      单飞:“……”

      旁边一个小个子的犯人笑道:“猪八戒背媳妇儿啊?”

      “什么猪八戒?”那人扳过单飞的肩膀,“兄弟们都过来瞅瞅,有这么高大英俊的猪吗?”

      大伙儿哄地大笑,把单飞一八尺壮汉笑到脸通红。

      可那人还嫌不够似的眯眼一笑:“再说,他要真有我这么个媳妇儿,得哭死啊。”

      “为啥?”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生不出娃呗,一不小心就断子绝孙了!”

      众人哄堂大笑,那笑声才一出口就被狂风卷了个没影儿,不过方才队伍里阴云笼罩的沉闷气氛,几句话间被一扫而空。单飞则默默退到队尾,半天头都没敢抬。

      那调-戏了单飞的罪魁祸首就是穆海口里的“王爷”,当今景泰帝的六皇叔,大名辛自诩,字谦之。这次被流放纯属闲得没事儿干,自个儿作死作出来的。

      一百年前太祖皇帝立国之后,将天下兵器收入武库,设立军器监统管天下兵器,私人持有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可辛自诩八月十五那天喝醉了酒,不知打哪儿弄出不少生锈的旧兵器,招了一伙儿伶人手执兵器一通乱舞,演了一出不伦不类的秦王破阵戏。

      这事儿传到景泰帝那儿就成了六王爷私藏大量兵器,意图谋反。若非忠勇侯聂钧求情,那兵器又实在朽烂得不堪入目,实在不像是能造得起反的样子,可能连小命都要玩儿完了。

      说起来,这辛自诩年少的时候也曾壮志凌云过几天,跟着忠勇侯在漠北南疆呆过一段,可惜没过两年,一腔壮志豪情就在烽火狼烟中炸了个灰飞烟灭,回到京城做起浪荡王爷来。

      这些年他正经事儿没干过一桩,偏偏喜欢斗鸡走马,养鹰驯狮,蹴鞠双陆,喝花酒听唱曲儿……那些玩物丧志的玩意儿,就没他不擅长的。去年元宵之夜,还曾当街调-戏丞相千金,为这被侄儿皇帝好一通训斥,里子面子都丢了个精光,可他却浑不在意,照样在王府夜夜笙歌。

      但凡在京里呆过的,就没不知道六王爷纨绔浪荡之名的,不但浪荡,还没半点儿架子,出了名的没皮没脸好说话,所以就连犯人都敢跟辛自诩开这种荤玩笑。

      辛自诩走在队伍中,脚步懒懒散散东摇西晃的,仿佛没长脊梁骨,风一吹就会倒,可也不知道是镣铐太沉还是怎么的,偏偏总差那么一点儿倒不下去,反倒比其他人走得还轻松些似的。

      这会儿听见大伙儿笑,他懒洋洋地抬起头,狂风吹得他一头墨发乱如狂草,底下露出一张眯着眼懒懒笑着的脸来。

      那脸也说不上有多俊俏,但一眼看过去十分舒服,看久了却让人移不开眼。尤其是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那弧度在他稍显平凡的脸上生生拉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媚意,微眯着眼的时候格外迷人,可一旦张开,黑曜石般的眸子灼灼如星,瞬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也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别的什么,自打除了岁安城,他那双眼就总是微微眯着,不笑时仿佛也带着三分笑意。似乎镣铐加身,流放极北,不过是清明时节在郊外踏踏青而已。

      狂风愈发猛烈,蓬草乱飞,吹得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一队人跋涉一日,年轻力壮的倒还好,稍有些年纪的简直要随风倒。

      “我说穆大胡子,”辛自诩突然拍了拍穆海的腿,腕上镣铐叮呤当啷一阵乱响,声音也被风吹得飘忽不定,“你骑马骑一天了,屁股不疼吗?”

      年轻犯人们哄笑。

      差役头领穆海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不苟言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多谢王爷关心,下官日日骑马,习惯了。”

      犯人们更加热烈地哄笑,有几个年轻差役也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

      穆海一脸莫名其妙,翻身下马:“王爷来骑会儿吧。”他头出京时就让过,当时辛自诩摆手说他不爱骑马,穆海以为他这会儿重提这茬儿,是累了想骑马,又不好意思直说。

      可辛自诩却摆摆手,正色道:“我骑不惯,穆大人骑得尽兴就好。”

      犯人们在狂风中笑得打跌,穆海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恼怒,又碍于王爷不好发作,这会儿再上马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又怒又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辛自诩说:“穆大人若是骑累了,让给那位大爷如何?”

      穆海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了一张……比自己还年轻些的脸,嘴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那脸的主人看模样在四十上下,文士打扮,相貌还算清奇,只是那表情活像被欠了巨债,他一身长衫破破烂烂,血迹斑驳,虽然竭力挺直身子大步前行,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被辛自诩一句“大爷”刺激得不轻,铁青着脸一甩袖子,刚要义正词严地拒绝,就被个小土坷垃绊了一跤,向前扑倒。

      眼见着就要五体投地斯文不保,他身后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子,将御史大人险险吊在了半空中。

      “御史大人,这么大的礼,我可当不起啊。”辛自诩没想到老头恁激动,连忙去拉,不想老头竟以这般姿势被吊了起来,只得改拉为扶,朝那年轻人点点头,“谢了兄弟。”

      这文士正是前左都御史傅恒春,此人一张臭脸一把硬骨头,为官二十年三起三落,牢饭吃过,廷杖受过,甚至三十三岁高龄那年就被乞骸骨,回老家种了两年地,堪称是大靖王朝一团和气的官场中一朵顶天立地的奇葩。

      这次不知道哪儿又触了景泰帝逆鳞,给打成这熊样流放极北。若非此人的确有两把刷子,皇帝想着哪天可能用得上,估计脑袋早搬家了。

      这傅恒春生就一张臭脸,再加上出了这么天大的一个丑,还被他一向瞧不上的浪荡王爷如此调侃,一张脸青得黑云压城。

      辛自诩却没有半点儿自觉,还笑眯眯道:“御史大人,您看您路都不会走了,上马歇会儿?”

      傅恒春“哼”了一声,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劲儿,大步朝前走去,可他才走出两步,只觉双足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还没攒够力气挣扎,就感觉自己双腿被硬、生、生、掰、开,然后架到了马上。

      “大胆……”傅恒春一句呵斥出口一半,才想起对方身份似乎比他还要尊贵一些,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开起了好大一座染坊。

      辛自诩等他坐稳就松了手,也没看他那张染坊脸,径自拍拍马头:“马兄,能受胯下之辱方为真汉子!辛苦辛苦。”

      马愉快地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手的鼻涕沫子,撒欢小跑起来。

      傅恒春自幼文成武不就,从来没和这牲口直接打过交道,马不动的时候上下马都成问题,更别说跑起来了。为免被这畜生颠下马背再次斯文扫地,他忙不迭夹紧双腿握紧缰绳,连生气都差点儿忘了。

      正是黄昏时分,北风烈烈,残阳如血。一行人行至龙首原北,辛自诩回首眺望岁安城,遥远的城郭连绵不尽,遮住了十丈软红的繁华京都,城墙角楼上旗帜烈烈飘扬,观星台高出城墙,金黄的琉璃瓦反射着夕阳,一片辉煌。

      辛自诩似乎被那光芒刺痛了眼,下意识地阖上双目。可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脚下就踢到软绵绵的一物,干脆利落地摔了出去,把什么去国离乡的哀愁怅惘都摔了个支离破碎。

      辛自诩:“……”

      堂堂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啃泥,简直不能更丢脸。不过辛自诩一张脸皮千锤百炼,早已刀枪不入,所以他一点儿都没不好意思,顺势翻了个身,伸手拍了拍绊倒他那玩意儿。

      结果黏糊糊摸了一手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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