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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三十一章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

  •   锦瑟睁开沉沉的双目,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床上。圆形的檀香木大床,一圈紫色的珠帘倾泻而下,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张吗?
      她吃力地爬起来,低头时却发现身上的中衣轻透如薄翼,急忙裹紧了被子。处处熏香缭绕,龙涎香的气味比凌慕辰寝殿的味道重了三倍,熏得她连打两个喷嚏,眼前黑压压的。
      锦瑟扶着额头,开始打量四周:处处绣凰,檀香木,珍稀花雕,镂刻汉白玉,不似殷王府的典雅简约,也不似帝宫的金碧辉煌,旖旎清冽如她小时候常去的杨德妃的宫殿。
      她彻底地清醒了。
      一个宫装丫环端着漆盘恭敬地走来,跪在她的榻边说道:“奴婢梅悦,前来伺候贤贵妃起床。”
      贤贵妃!
      “这是什么地方?”她哆哆嗦嗦地写道。
      梅悦笑得灿烂:“回贤贵妃,这是贤贵妃的倚梅宫啊。”
      锦瑟苦笑一声,瞥见汉白玉的露台。她小时候曾和凌慕辰一起赏过花月,她看到的那些瓶瓶罐罐,似乎还是十年前凌慕辰用过的。
      “贤贵妃,朕来了!”锦瑟听到一声呼唤。伴着坚实的脚步声,她看到了将她尊严一次次践踏的男人。
      “爱妃你醒了?御医说你体内的毒已全部清除……”那男人双目含笑,亲手端了一碗燕窝粥走到床前。
      锦瑟抱着被子,双膝跪倒在床上,一字字写道:“慕辰还在生病,儿媳求父皇放我回去!”
      凌宛天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是朕的贤贵妃,这是你的倚梅宫。你要回哪里?”
      锦瑟开始不停地磕头,边磕边写:“求父皇饶恕儿臣,求父皇体恤慕辰……”
      凌宛天沧桑的脸气得发白,胡须一抖一抖:“朕已告知老六,锦瑟已死,而且取消了陶蓁安贞郡主的封号,给他们俩赐了婚。你就算回去,也没有了名位。你就死心吧!”
      锦瑟一听,珠泪滚滚落下,她和着泪写道:“求父皇允许儿媳回去看他,哪怕当丫环,锦瑟也心甘情愿!”
      凌宛天大怒,甩手一掷,燕窝粥洒落在地上。

      殷王府上,端木玉舯、端木玉信、陶蓁皆围在凌慕辰的床榻边,一言不发。
      御医说他已无大碍,可他的呼吸有时那么孱弱,陶蓁探身到他唇边,才感觉得到一丝微微的热度。
      陶蓁丝毫未有再靠近他之意,圣旨剥夺了她的安贞郡主封号,钦赐她与殷王凌慕辰成婚。她跪地接旨时,迟迟没有站起身来。明明是她挚爱的人,这种赐婚,却并未带给她一丝欣喜。
      凌慕辰苍白的双唇紧抿,似是在忍痛,满额的细汗如雨,她轻轻地擦拭着。
      端木玉舯说道:“擦什么擦,要不是看他这个样子,我都想揍他!”
      端木玉信戳戳愤怒得颤抖不已的哥哥的肩膀:“大哥,别这样。”
      “呜呜呜!”
      茕茕探头探脑地从陶蓁的脚下蹦出来,眨巴着大眼睛,顺着床榻爬到昏迷的那人肩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挠着他苍白的脖颈。
      “茕茕,下来!”陶蓁说着,便要将小家伙抱走。茕茕却伸出一爪捅入凌慕辰的鼻孔。凌慕辰开始粗喘着气。
      陶蓁将猫兔子抱至脚边时,凌慕辰已缓缓睁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铜雀,更衣。”
      端木玉舯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拎起来说道:“你准备去哪儿?”
      凌慕辰寒着脸,虚弱地说道:“皇宫。”
      端木玉舯冷笑:“没有人会送你去,你打算爬着去还是滚着去?”
      陶蓁打量着凌慕辰充斥寒意的双目,忙去拦他的手臂:“别刺激他了,让他好好地躺着。”
      凌慕辰说道:“锦瑟还在宫中。”
      端木玉舯挥手要去扇他,被端木玉信牢牢地钳住了手:“大哥,殿下,你们都冷静些!”
      “她怎么会知道酒里有毒的!”端木玉舯骂道。
      凌慕辰撑着虚弱的身子,想坐起来,被陶蓁按着肩膀躺下去。他的肩胛骨瘦削如刀背,咯得她手上又凉又疼。
      “若不是云晞,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凌慕辰怒道。
      端木玉舯一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本来,这件事已计划得天衣无缝:换毒酒瓶,凌慕辰饮毒,太子获罪。谁知,锦瑟竟冲入大殿,将所有的计划搅乱。
      端木玉舯通身燃烧的烈火霎时熄灭,浑身结冰。云晞公主年方十五,论自保能力,甚至都不及锦瑟。端木玉舯想起头一晚,云晞公主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面色蜡黄,胭脂水粉都遮不住。只可惜,自己当时没有心情去顾及她。
      端木玉舯颓然地坐在地上。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锦瑟喝的毒酒太多,已毒发身亡!”端木玉舯双目布满血丝。
      “你胡说,我们不是有解药吗!”
      凌慕辰只觉得心脏好似被刀绞了无数块,疼得他睁不开眼,喉咙里,却无比的腥甜,意识渐渐模糊。他觉得自己的身越来越轻,慢慢地沉进入了梦乡。
      “王爷!”
      陶蓁惊叫着,凌慕辰唇角溢出的鲜血滴滴渗入他的肩头。
      “够了,阿舯你想害死他吗!”陶蓁怒道。
      “大哥,你为什么要刺激殿下!”端木玉信素日温润如玉的脸上充溢了怒气。
      端木玉舯冷笑:“你以为锦瑟真的死了吗?我是想让他死心!难不成你想看他冲进皇宫以卵击石吗!”
      端木玉信所有所思:“万一殿下受不了这刺激,有个三长两短的……”
      端木玉舯苦笑,咬牙说道:“他的命还要留着做大事的,死不了!”
      凌慕辰却未能如他们所愿,开始昏睡。

      凌宛天在一日后下旨,命端木兄弟等人点了将南征车崟国。殷王府,老头儿被铜雀请来医治,他忙不迭地给凌慕辰下针。
      老头儿帮着凌慕辰按摩时,猫兔子也挥动着毛茸茸的肥爪子,揉着凌慕辰的手腕。凌慕辰的身体依旧衰弱下去。
      “再换一副药!”老头儿挥毫,一剂药方开出,铜雀忙得脚不着地。
      陶蓁一直在床边守着凌慕辰。他的心跳越来越弱,就算是趴在他根根骨头分明的胸口上,亦感觉不到。
      猫兔子趴在床头,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死人一般的凌慕辰,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
      凌慕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都散了。老头儿不停地按压着他的胸口,炯目通红。
      情急之下,老头儿将自己深不可测的内力输入凌慕辰的体内。片刻之后,老头儿红润的脸干枯成橘皮。
      陶蓁忙要阻止:“老人家,快松开他,我来!”
      老头儿怒道:“闪开!”
      陶蓁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闪过乌米尔断气时的苍白颜容。此刻,凌慕辰的脸色比他还白。
      老头儿松开双臂时,已然老态龙钟,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
      铜雀开始哭:“师爷,王爷真的没得救了吗?”
      猫兔子跳到陶蓁的怀中,使劲地蹭着陶蓁的脸。
      老头儿望着陶蓁怀中的猫兔子,疲惫地咳了一声,说道:“还有一个办法。”
      铜雀含着泪笑道:“也就是说,还有救了!”
      老头儿走到陶蓁身边,伸手。猫兔子跳到他的怀中,乖巧舔着他的手指,黑溜溜的大眼睛无辜澄澈,像初生婴儿一般惹人怜爱。
      陶蓁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把将猫兔子夺了回来,搂在怀中,吻着它毛茸茸的脸,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猫兔子疑惑地任陶蓁吻着,肥肥的腿蹬在她的手臂上,顺从乖巧得让人心碎。
      “你是要猫兔子还是要慕辰!”老头儿的声音不再清脆如钟,沙哑、虚弱一如平常老人。
      陶蓁紧紧搂着猫兔子,眼泪簌簌落下:“我都要!”
      “只有这千年奇珍能救凌慕辰了!”老头儿道。
      陶蓁脱力地跪倒在地,眼前闪过一幕幕人畜其乐融融的场景。

      猫兔子茕茕是师父与她上山采药时偶遇的。小家伙那时候只有一巴掌那么大,被陶蓁喂了新摘的人参,就再也不肯离去,小猫似的跟在陶蓁身后,从山上跟到山下。陶蓁又从师父的药筐中摸出一颗大香菇给它。它咬着吃了之后,就跳到陶蓁的肩膀上,一屁股坐下去,咧开嘴笑。陶蓁再也忍不住地对师父说:“我想养它!”
      “不行,它的主食是人参灵芝,还有各种名贵鲜花,你每天要花多少时间给它弄吃的!”师父摇头道。
      “可是,它很喜欢我啊。您不是嫌我的轻功不好吗,正好我每日上山采人参,就能练好了!沧溟山不是不缺人参吗?”十二岁的陶蓁搂着那牙齿还未生齐的小东西,心疼地说道。从此,陶蓁每天上山,挖人参,采灵芝,采灵气十足的菌菇,广袤的沧溟山竟被她三年间走翻了个遍。她的轻功也成了看家本事。
      后来,师父师叔去世,她为给祖母治病,带着猫兔子回到中原。猫兔子跟着她四处流浪,也曾在殷王府饕餮,把它喂成胖小肥猪,也曾在入草原时苦无吃的,它吃难以下咽的食物。
      与莫崖人一战,它曾拼了性命去咬草原人的脑袋,救了一帮人。她失去乌米尔的时候,它天天又蹭又跳地讨好她,舔去她眼中落下的泪珠,嗷嗷呜呜地哄她,劝慰她。它不会说人语,她却懂得它说的每一句话。
      它像一团肉球似的,在她的怀中,皮毛暖暖的。它只是个小畜生,没有强健的臂膀,没有发达的智商。凌慕辰拒绝喝水,嘴唇干裂的时候,让它送桃子,它乐呵呵地吃掉回来复命。现如今,它连大难临头都不知道,还用黑溜溜的眼睛平静而无辜地望着她。
      老头儿走到她面前,伸手:“把茕茕给我。”
      陶蓁紧紧地搂着猫兔子:“不行!”
      “给我!不然他最多还能活十二个时辰!”老头儿厉声道。
      “小陶姐姐,我求你了!”铜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侍女,管家们跪了一地。
      “怎么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一惊,只见凌宛天领着刘公公大步走进来,身后的人参等贡品成堆。
      “快,给王爷炖上。”凌宛天说着,从身后的锦盒中挑一根最大的千年人参,递给铜雀。
      老头儿说道:“启禀皇上,人参已经救不了王爷了。”
      凌宛天一愣,见老头儿胸有成竹的样子,忙说道:“那还有什么能救!快说,朕命人去寻来!”
      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说道:“小陶姑娘手上的小畜生,乃千年奇珍,虽无起死回生之能,却有力挽狂澜之效!”
      凌宛天说道:“那快杀了入药啊!”
      老头儿咬牙说道:“请皇上降旨!”
      凌宛天一怔:“怎么回事?”
      铜雀说道:“那是小陶姐的好朋友!”
      凌宛天见一众侍者都跪向陶蓁,心下明白了三分。
      “朕不降旨,朕和他们一起跪!”凌宛天说着,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陶蓁面前。
      众人吓得脸都绿了。
      “不是还有十二个时辰吗,也许还有别的法子!”陶蓁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你要是不答应,朕就带他们跪十二个时辰!”凌宛天跪地说道。
      陶蓁哈哈大笑:“你堂堂一国之君犯下的大错,凭什么让一个可怜的小生灵来承担,公平吗!”
      “陶蓁!”老头儿厉声制止着。
      老头儿走到她面前,在她耳畔悄声说道:“你以为老头儿对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没感情吗?可是,慕辰一死,殷王一党要死多少人,你可算过?它会死得其所的!”
      “呜呜呜。”茕茕懵懂地用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陶蓁,见她眼中晶晶泪珠,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喃喃呼唤,用小爪子不停地揉她冰凉的手。
      陶蓁搂着茕茕肥嘟嘟的身子,越搂越紧。
      茕茕以为是老头儿欺负了她,从她怀中挣脱出来,冲着老头儿的脸就是一爪子。
      “挠得好,是老头子对不住你!”老头儿摸摸脸上的血痕,舔舔血迹斑斑的手指,已然浑浊的双目泪花闪闪。
      “不,您已经竭尽全力保护它了!”陶蓁望着老头干枯的脸,呜呜大哭。
      刘公公亦跟着抹泪:“这么好的小东西,怎么能吃了呢。”
      凌宛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逸,把那根最大的千年人参拿来。”
      “是。”刘公公哆哆嗦嗦地取出人参。凌宛天将人参递到猫兔子肥肥的小爪子上。
      猫兔子许久未见过这么好的美食,高兴地掀开大牙就啃,一会儿工夫,千年人参便全进了它的三瓣嘴里。
      病榻上的凌慕辰忽又吐出一大摊血,呼吸更加急促,唇色已泛了紫。
      老头儿深呼吸一口,抓起他苍白的手腕,往里汩汩输送真气。
      “别再给他输气了,再输送你就没命了!”陶蓁忙去阻止老头儿。
      老头儿橘皮似的脸已然干涩成一颗老核桃。
      “我答应你了!”陶蓁的双目黯淡成死灰色。
      凌宛天这才起身。
      陶蓁冷笑道:“皇上,我有一个请求。”
      “好,朕都满足你!”凌宛天一口答应。
      “猫兔子最爱吃人参灵芝之类,我希望这些续命补品都让它吃掉。”陶蓁满脸都是泪。
      “好!都给它吃!”凌宛天爽快道。
      这一天是猫兔子茕茕最幸福的一天。千年人参,灵芝,极品鲍菇……任它大吃。渴了,就喝血燕粥、鱼翅粥。它虽生下来就以这些补品为主食,还是将红红的小鼻子吃得流了鼻血。之后,它就躺在陶蓁的怀中睡着了,这一觉,从此千年。
      没有人愿意动手,老头儿躲在假山后抚琴,任琴声如怒海。陶蓁站在水池边看游鱼在冰凉的池水中蜷缩,一言不发。铜雀说自己熬药走不开,躲在一角不停地扇风。
      那一天,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天,雨滴如冰珠子,下着下着,就变成飘飘雪花。默林中,一夜白雪,千树万树花开。红梅在这一天开得如怨如泣,怒放风中,红得像血。
      凌慕辰苍白的唇被掰开时,所有的人都在落泪。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凌慕辰的呼吸慢慢地平稳,心跳也日趋正常,却没有醒来。

      凌慕辰昏迷已经一个月了。
      “王爷你快点醒来,想法子夺回锦瑟王妃。”
      凌慕辰苍白的脸安详得如初生婴儿一般,这般无忧,即便听到“锦瑟”二字,也毫无反应。
      “王爷,起床了。”
      陶蓁每日都会帮他梳理黑亮的头发,刮面须,照例为他的衣裳熏香。可是,他就这样沉睡如初,人却不醒。
      凯旋的端木玉舯也曾无数次地在他的紫檀床榻边守候。有一次,他忍不住地问老头儿:“那个瘸子……是不是再也醒不了了?”
      老头儿一边将扎在凌慕辰背后的针轻捻,一边说道:“老头儿也不知道。”
      端木玉信也曾以黑玉箫呼唤,时常一吹就是一天,凌慕辰亦是毫无反应。
      “王爷你不醒的话,很多事都无人处理,这个家交给小陶,实在太大了。”偶尔,陶蓁会说些疲惫的话,然后,进他的书房去坐一坐,读经史子集,读兵书。之后,回到凌慕辰的床榻边念给他听,念了许多本儒家著作,他丝毫无反应。
      她便开始读老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书中,散落下一张字迹飘逸的字条:
      一、派人接张逢的母亲入京;
      二、为张逢、端木玉信设计宅府;
      三、韩鼎寿辰将至;
      四、犒赏辰风鬼骑。

      “你想得真周到,我这就去替你办。”陶蓁打定主意,便去寻工匠,派人找寻老人。
      南征大军凯旋归京之后,端木玉信面对距离驸马府不远的将军府,双目通红。张逢与多年不见的老母亲见面之后,抱头痛哭。
      “跟着这样的主子错不了!”张逢的母亲抹泪道。
      一切办妥,陶蓁在凌慕辰的床边悉数说给他听。窗外的梅树沙沙作响,似是应答和赞许,凌慕辰却依旧昏迷不醒。
      陶蓁每天读兵书给他听,在他的床前练剑,他依旧不醒。
      陶蓁把战马牵到他的床边,咴咴长鸣,他依旧没有醒来。
      端木玉舯一气之下,将那匹草原的肥马怒斩于寝殿。凌慕辰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依旧沉睡。
      陶蓁开始像个真正的王妃。
      春节来临时,她给殷王一党的大小官员、府上家臣们准备了丰厚的红包。她将殷王一党的所有能人异士及他们夫人的生日、大事都一一记录,悉心打点;帮年轻的将领们娶亲,送上一份份厚礼。爆竹声中,她将整个王府打理得喜庆而不张扬。
      凌宛天经常来探望,依旧是搬来如山般的药材。陶蓁毫不吝惜地赐给部将们家中的生病老人。
      她也时常亲自照顾昏迷不醒的凌慕辰,喂水,喂粥,按摩。帮凌慕辰擦身体的时候,他这般顺从,未有一丝的反抗。她依稀记得,他曾死死地拦住她,甚至三天断粮断水只为拒绝她的照料。
      不同于乌米尔健硕的麦肤色,他的皮肤犹如一团清冽的白云。
      可是,这云竟像没有温度,没有生命一般,冰玉似的脖颈之下,青色的血管流淌的似乎不是血液,而是凝滞的冰泉。

      又是一年冬天,红梅树上花开,一树的血色花瓣招展着,似是要探入殿中,守望自己的孩儿一般。
      梅花树下,不再有那个啃花瓣的小东西。
      那年冬天特别短,绿草早早地就钻出地缝,桃花、梨花谢了,玉兰花香气扑鼻。锦瑟种的药草也繁盛开来,黄耆花、杜仲、丹参药花,清香沁人心脾,愣是没有让那沉睡的人醒来。
      陶蓁将沉睡的凌慕辰推到玉兰花树下,让他闻听黄鹂的鸣叫。清晨的日光如薄纱般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浓黑的睫毛似乎又细密了些,投下沉沉的阴影。
      老头儿时常给他针灸,熬药。他的面色已稍稍红润了些,可依旧不醒,像是要沉睡千年。
      然而,他的胡须和头发依旧在生长,每日里铜雀都要为他刮胡子。他的鬓上竟生出几丝白发,阳光下,发丝如银。
      端木玉信拒绝住进凌慕辰赠予他的宅府,说要好好地守护王爷。他时常将昏迷的凌慕辰抱入凉亭,一个人走两个人的黑白子,说是两人在对弈。
      端木玉舯时常来探望,隔得时间却越来越长,从每天到七天,再延长至半月。他在兵部彻底取代了凌慕辰,成为兵部尚书。殷王一支在他的努力下,开始繁盛。
      曾被凌慕辰拜为上宾的韩鼎先生也已贵为左仆射,渐渐取代了国舅周雄彦,其他王子们亦渐渐地占据朝堂。
      作为山东氏族的领袖,汤王凌慕珣的岳父岑元弗已迁为右仆射,掌管吏部、刑部,权倾一时。
      原为汤王长史的张获进驻中书省,仗着一手好文采,虽无宰相之名,已有宰相之实。
      九王子吴王凌慕璋的老师魏周荏作为谏议大夫,深得帝宠。凌慕珣与凌慕璋开始了长足的较量。殷王一支、汤王、吴王在朝中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秋风吹黄了梧桐树,桂花谢败时,凌慕辰依旧在沉睡。
      有一日,陶蓁帮他擦身体时,他周身不停地痉挛。众人以为他将醒来,却依旧没有。
      端木玉信被授予大将军,张逢被授予副将,剿灭了声势浩大的叛军胜利归来。凌慕辰的眼角滑过一滴泪珠,依旧在沉睡。

      再一年的雪花漫飞时,凌宛天来看了凌慕辰一眼,一言不发地帮他刮胡子,擦拭身体,离开时将新上贡的冬虫夏草留下了。
      凌宛天走后,凌慕辰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铜雀和侍女们不停地帮他按摩,换掉脏衣服,用热水擦洗之后,全身依旧抖动不止。
      “难道王爷要醒了!”陶蓁兴奋地握住他苍凉枯瘦的手。
      他的腿却依旧在抖动,双目紧蹙成团,一众人都吓哭了。
      陶蓁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如当年与乌米尔相拥。猛然间,他搁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开始轻摆。
      “王爷,你快醒来好不好?小陶很辛苦,小陶喜欢看你打仗的样子。”
      陶蓁轻声呼唤。
      他的手指开始按压她的肩胛骨。轻,陶蓁却感受到了。
      “王爷,您那么辛苦,为的是什么?这么久,您心爱的东西都要全部被别人夺走了!”陶蓁开始威胁。
      她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将他的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瘦削的食指上下翘动着,中指似乎亦蠢蠢欲动,却无能抬起。
      他的长睫毛上下抖动,唇角亦在抽动。
      “王爷要醒了!”陶蓁大声宣布,在为自己壮大声势。
      然而,凌慕辰的手却在下一刻垂下,双睫也沉睡了,周身亦睡了下来,呼吸亦变得均匀有节奏,像个安详的孩子。
      陶蓁挥起手,在那苍白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众人吓得脸都绿了。
      “你再不醒,就不要醒来了!你对不起我们所有人,更对不起茕茕!你是个懦夫!”陶蓁大骂。
      冬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照在凌慕辰俊雅的睡颜上,五道手印,为他雪一般的脸上增添了些亮色。不知是窗外的冰凌爬上了他的眼角,还是怎的,陶蓁在他的眼角发现了一颗晶莹的水珠,慢慢地滑入他的雪鬓。那几缕白发,越发剔透。
      他哭了吗?他在心有不甘吗?他很想醒来吗?
      陶蓁俯下身,吻上他的白发,轻声说道:“没关系,你一定能醒来。我等你。”
      整整一个上午,陶蓁寸步不离。
      陶蓁让众人退下,宽衣解带,掀开他的被子,极尽挑逗,他的身体开始苏醒,人却依旧未动。
      “你再也不想醒过来了,是吗!”陶蓁重新穿好衣服之后,抱着他大哭起来,哭尽这些年的委屈。
      如果,未曾遇见他,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嫁一个平凡的男子,早已生儿育女。如果,未曾爱上他,未曾遇见乌米尔……陶蓁的哭声,直把老头儿听得肝肠寸断。
      “凌慕辰,别再睡了!”老头儿大喝一声,“再睡看我不用针扎死你!”午后,老头儿开始为他下针,足足用了一个下午,累的他满头大汗,依旧无果。
      只见陶蓁开始高声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可以吃可以喝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烹,二曰煮,三曰炸,四曰炒,五曰熏!”
      老头儿一听,差点抄起鞋扔出去:“小丫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是《孙子兵法》吗!什么烹、煮、炸、炒的!”
      陶蓁却继续朗朗而念:“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火腿,可与之烤鸡,而不危也;天禽,阴兽、寒……”
      老头儿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一边:“你这是想把孙武子气死吗!”
      陶蓁狡黠一笑:“我就不信,我改成这样,还气他不醒!”
      陶蓁扯着嗓门,索性高声朗读,听得老头儿捂住耳朵。过了许久,隐隐地,听到床榻上传来微弱的朗读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两人冲到凌慕辰的床头,只见他双目依旧微闭,似是还未醒来。两人叹息一声,却见凌慕辰的睫毛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上翘;漆黑的、好看的丹凤眼,终于睁开。
      寝殿内本是灯影昏昏,却在那一刻,亮如白昼。迷茫的丹凤眼望着眼前模糊成一片的人脸,眨眼,再眨眼。似乎依旧是看不清楚,他双眉一蹙,继续眨眼。
      “王爷!”
      “小瘸子!”
      陶蓁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流入他的嘴里,滚烫的,苦涩的。
      漆黑的眼终于明亮起来。
      “小……陶。”
      凌慕辰用尽全部的力气呼唤。
      老头儿急忙转过他的身子:“小瘸子,还认识我不?”
      凌慕辰用孱弱的双目望着他,吃力地张翕着苍白的双唇,终究口不能言,只得微微眨一下双目,任长睫如蝶影般扇动。
      “小陶。”凌慕辰依旧艰难地呼唤。看到陶蓁时,他的唇角微微地上扬,似是想笑。
      凌慕辰从未见过那么让他喜欢的人,她好看得让他心花怒放。他觉得,她是顺着他心里的想法长出来的:白皙的皮肤,有神的大眼睛,顽皮又秀气的鼻子,小兔牙。他的心中似是从岩石中开出了一朵皎洁的白桃花,在光风霁月下,冲着他笑。
      他于是牵动唇角,笑起来!那一霎,雪都感觉停了下来。
      月亮从阴云的背后透出皎洁的柔光,照亮了殷王府,照得那株红梅,片片如血。窗外,忽而刮过一阵大风,大块的新雪落下。刮散了灰土,刮散了阴霾,好圆的一轮明月。
      “小瘸子,你就会这两个字吗?”老头儿不解地抚着如雪的胡子。
      “小陶。”凌慕辰再唤。
      玉梨从厨房端来一碗雪蛤粥,见到凌慕辰那连山河都为之动容的笑时,手中的白玉碗险些掉落在地上。
      “你终于醒了。”珍珠般的晶莹泪滴在陶蓁的眼眶中流转。亲爱的,你的命是猫兔子的生命换来的,你怎么能不醒呢。
      陶蓁接过玉梨手中的玉碗。
      “小陶。”凌慕辰仅能动的手指上下摆动,漆黑的眸子炽热如火。
      陶蓁蓦然一怔。他从来都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他的双眸依旧凄楚而热烈,像是冰块在燃烧。陶蓁缓缓地走到床榻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热气喂到他唇边时。他竟吃力地扭动白颈,将冰凉的唇凑到小陶的手背上,牵起唇角,轻吻上去。
      滚烫的粥洒了一地,陶蓁只觉得脚上又烫又疼。他足足沉睡了两年。两年来,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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