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夫水杉

13、亲孤（上）

　　跑，能跑去什么地方？

　　“哎，又做梦。”合裳睁开眼睛的时候，雨早已停歇，空气里透着微薄的凉意。

　　篝火旁，雨迟仍旧半靠在土墙上，双手抱着那把寸不离身的秋寒宝剑，低着头打盹。绯红火光照着他半边脸。

　　“别、别杀她。”他忽然大叫出来，苍白脸上是从未见过惊怖。

　　是被梦魇住了吗？

　　“居然连累你了。”合裳叹出口气，起身来到他身旁，轻轻整理他落在脸上的乱发，“当初将血引送给你，只是为了让你的伤好得更快些，想不到竟让你陷入了同我一样的梦魇中。不过很快就没事了，喝过了冷冬河水，再有冷冬鲙鱼的血，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只告诉他，梦鲸之髓可以入药，却没告诉他，这同样是一味毒药，持续不断的幻境，其实很少有人可以安然无恙，更多的是，意志混乱，从此迷失在环境与现实里，不能自拔。

　　可是他，到底是撑了过来——这六年间，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谁，从未迷失。

　　一双冰冷的手贴上他紧闭着的眸，妖冶的红芒肆意绽放，她轻声安抚着不安的剑客。

　　“忘了那场梦吧，它只是套在你身上无形的枷锁，忘记它，便能走出来，雨迟，不要执迷，它只是一场不属于你的梦境……”

　　轻柔的声音固执响在耳边，终于，血脉中有股隐藏的力量随着这声音开始翻腾。

　　渐渐的，身上有了力气，而那些固执缠着自己的千丝万缕梦魇，像是畏光的虫，在白芒骤然降临之际，嘶叫着消散一空。

　　眼前，是光。一抹异于任何光线的美丽眸光。

　　“合裳？”雨迟怔怔望着，伸手想要触及，然而那抹美丽的银白眸光却在片刻换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在那双了无情绪的眼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脸错愕。

　　“喂！也该醒醒了！”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脑门，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脑袋用力磕在了墙上，剑客低呼，彻底醒了过来。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快走。”黄衣女子不耐烦地催促着。

　　拉着马缰走出了溶洞，雨后初晴，她静静等了片刻，感觉到雨迟的靠近，嘴角忽得逞一笑，迅速回头，抬手狠狠抽上他座下的马儿。

　　嘶——马儿吃痛狂呼，一阵风嗖地逃窜而去。

　　雨迟不防她有这一手，惊得差点抓得不稳自马上摔落，笑骂道：“疯女人，大清早的，你是哪根筋搭错了！”

　　“哼哼，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快马加鞭——”

　　合裳纵马赶上，又一鞭即将打上，却被雨迟轻巧躲了过去，合裳一鞭落空，更是不甘心，更快催着马儿，怎奈雨迟骑术比她快上许多，她竟次次落空。

　　“你还来！”雨迟气结，略略缓了马速，飞身一跃，落定合裳身后，顺手捞起她手中的缰绳，迎着狂风，他心情大好：“那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快马加鞭。”

　　“这位女鬼，你可要抓紧了！”他低笑着贴着她的耳朵呢喃。

　　女鬼？合裳心底咯噔一跳，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居然还记着。

　　马儿直立而起，以更为极致的速度狂奔。呼呼劲风打在脸上，带来胸臆间的滞闷，眼前的风景渐次散出一道道光怪陆离的直线，风声狂乱。

　　马速如此之快，往往在即将撞上障碍物之前以极其微妙刁钻的角度躲开。身后温热胸膛仿佛带着无穷的力量，在这片快得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的清晨，让她隐隐觉得安心，这样一份充分的默契，彼此信赖的感觉。

　　——失而复得。

　　京凉，京凉，是不是所有失去的东西，只要耐心等候，都能得到补偿？

　　她怔怔想着，在极快的速度中体会着心底滋生的害怕，身体紧绷到极点，可她仍旧倔强地紧咬双唇，不肯示弱。

　　“有趣。”雨迟原本只是与她玩笑，可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却无端多出了复杂情绪：就算是在他面前，她也要将害怕藏起来吗？

　　“你怕吗？”马儿狂奔的间隙里，他终于松口。

　　身前的女子却皱了眉，不答。

　　“哎，拿你没办法……”他低叹着重新抬起头，面色忽然凝重——前方不足十丈赫然就有一道鸿沟！

　　“糟糕！”雨迟情况有些不妙，暗骂一句。

　　若此时缓下马速，以这样的速度并不能在那道鸿沟之前停下来，可若是……他不禁有些后怕。狠一咬牙，更快催马。

　　放蹄狂奔的马儿毫无畏惧往前冲去，腾身而起，跃在了鸿沟之上。

　　眼前出现了一道刺目的光芒，红日跃出山头，乾坤朗朗。

　　一无所知的鸿沟，一无所有的白光，无处可逃的恐惧。

　　“哎呀！”凭着本能合裳屏住呼吸，向后靠了一靠，，终于低叫了一声。

　　“相信我。”身后传来坚定的声音。阳光在刹那间暗淡下去。其实，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半停在远处的山头上，而他们在迅速下坠着。

　　没有鸿沟，没有虚无，有的只是一望无垠的平地。

　　“呼——”直到落地，合裳依然心有余悸，“真是好险……”她随即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身后，立刻勃然大怒。

　　“你！”手指着雨迟的鼻子，却被他脸上的笑容惊住，“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害怕就叫出来，没有什么不对。”他笑着掰下指在鼻尖的手，“合裳，你的心中装了多少的恐惧，可你藏着它们，只会让你更恐惧。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雨迟更加逼近她，想要从她惊魂未定的眸中看出点端倪，然而那双隐去了原本色泽眼睛里，除了倔强，他一无所获。

　　“谁说我怕啦！”合裳冷哼着睨了雨迟一眼，“有这等骑术用在我身上真是可惜了，我可不是你那娇滴滴的燕语，能被你吓住。快说，你居心何在？谋财还是害命？”

　　“什么燕语？好端端的你扯她做什么？”

　　“哼，别告诉我，燕语的心思你看不出来？我自然是提醒你，可别伤了人家姑娘的心，毕竟，她为了救你，可是不惜与整个燕家堡的人反目了。”

　　合裳拿眼打量着他，多少贵胄公子鞍前马后对燕语大献殷勤，偏偏他却对燕语的心意视若无睹。

　　又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千古好戏。

　　雨迟却沉默，确实欠了燕语不少，可是，恩却不能用情来消抵偿还。他沉声开口：“合裳，恩不能等同于情，我的心意，燕语早看得明白了。”

　　不仅燕语明白，甚至她也应该明白的。

　　沉默，又是沉默。时至今日，她依然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然什么也抓不到。

　　红日跃出山头，阳光骤然大盛，仿佛是被那猝不及防的光刺激到感官，自在旁边休憩的故千里忽然打了个响鼻，适时打破这一刻的尴尬。

　　雨迟百无聊赖走到马儿旁边，“故千里啊故千里，你怎么跟了这么个没良心的主子？”

　　马儿温凉的鼻子散发出微微潮气，又打了个响鼻，似是点头称对。

　　合裳也乐了，“故千里对你的良心，是天地可鉴，不然岂会同你勾结作弄我！”说着凑在马儿耳旁用手重重弹了一记。

　　日出东方，他们的目的也在东边。然，欲往星耀雪山，必得过冬原。

　　“走吧，南下不远便是冬原了。”

　　走过春之谷，一路南下便是龟耶的冬原——星耀雪山的入口。

　　多少人为之疯狂争夺的冰蚕，近在眼前了。

　　传说，冰蚕能解百毒，更能死而复生，于是，无数心中有执念的人陆续来到了这里。可是，他们无一能跨过龟耶，到达星耀雪山，龟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

　　爬上一处略显陡峭的山坡，一线银白光芒自眼前出现，无数闪耀着明光的鸟群压着地平线叫嚣着飞了过来。

　　犹如浪涛一般，隐有千军压境之势。

　　振翅之声在高空回响，如同连绵的白浪，只片刻便已飞到了面前。

　　这是……梦中见过多次风鸦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附近有着它们渴慕的尸体？望着声势浩大的鸟群，雨迟心神巨震，运气而起，“四海归源”已然蓄势待发。

　　只要这些扁毛畜生敢来放肆，就死。

　　“不要动！！”短促的惊呼响起，毫无温度的手将他阻拦。

　　话音未落，眼前忽而笼罩上厚重的黑幕，那些成千上万的鸟群已经来到。在噪杂的叫声中，隐约掺和着无数凄苦的叫喊：

　　“爹，为什么要杀我？！”

　　“不要，我不想死！”

　　无数稚嫩孩童的声音宛若魔音一般，在风鸦到来之际贯穿身体。那样，深长刻骨的悲哀过了长达十余年，依然经久不衰地推移到了今日。

　　狼人大军踏入龟耶的那个夜晚，妖狼孩童的哭声让风鸦学了起来。

　　黑洞洞的天，痛彻心扉的凉。鼻翼萦绕着刺鼻血腥味，鸟群好似飞絮一般轻盈，穿过身体，飞奔离去。

　　它们没有恶意，它们只是在寻找食物。

　　毫无温度的手仍然紧紧拽住他。她握得很紧，从生硬的皮套下，依然能感觉到那双手抖得那么厉害。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被踩碎，当光亮重新到来，脚下的坚冰有了异样。

　　咚、咚、咚！一双苍白干瘦的手在使劲敲击着冰层，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眼中有难明的恨意：

　　“你终于、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