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桃花色》江上有舟

1、第 1 章

　　某年某月某日，江南岸上风扶柳，满目桃花色，炊烟人家，小桥细水，少年自风流。
　　有人立于画舫船头，眉眼得意，笑意张扬：“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初至江南，恰逢美景，何其悦哉！”
　　有人站在岸边树下，神色清雅，轻声接道：“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景虽美，意虽雅，却是隐客摩诘的山水情怀，兄台壮志凌云，难以看透此景。”
　　船上那人挑眉，折扇一挥，翩翩下船而来，一双桃花眼瞪着那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青衫少年轻笑：“兄台若是进京赴考，可否捎上小弟一程？”
　　那一年，夭夭桃花在远处开成无数朵嫣红的火烧云，灼灼无限风情。清风细柳下，一人嘴角噙笑，眉眼文雅，一人执扇而立，故作风流姿态，还有一人，站在远处桥头，身量未足却已是气质出尘，眸中一片清雅，朝这边淡淡一望便转身离开。
　　那一年，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又过了那么几个一年，回过头去再看，那一年已是物是人非，岁月蒙尘，桃花依旧人不见。

　　康平三年，春闱刚过，许久无风无浪的京畿之中终于出了两件新鲜事，成为全京城百姓沟通感情的一剂良药。
　　头一件新鲜事是指今年的殿试中出了位连中三元的俊俏状元郎，荡漾一众闺中小姐们的春心，与之相得益彰的另一桩事是说几年前连中三元的那位状元郎，即如今已位及太傅的陆大人，在龙颜盛怒下被关进了府中面壁三个月，停俸禄半年。
　　陆太傅就是陆衡，陆衡是朝中的大名人。陆太傅的发家史挺丰富多彩，七年前一举高中后先去翰林院待了一段时间，没多久被拨去礼部当了个员外郎，几个月后又被弄去刑部审了两天犯人，最后在刑部扎根，春风得意地当上了刑部尚书。尚书位子还没坐热，朝廷里就发生了大事。
　　先皇驾崩，太子被困，几位皇子陷入夺位之争，整个皇宫乱成一锅粥，陆衡也赶着热闹插了一脚进去。几天后，陆衡拿出先帝遗诏，六皇子赵裕禛顺利登基，改年号康平。登基大典上，新皇金口玉言，从今后，陆衡便是太傅，辅朝纲，佐太子，一人之下外人之上，风光无限。
　　于是乎，风光无限的陆太傅开始涉猎广泛，渐渐在吃喝嫖赌上均有建树，渐渐成了朝中清官眼中的一颗老鼠屎。皇上越看他越不顺眼，隔三差五在早朝上当面训斥他，陆太傅每每都谦恳恭听，每每都屡教不改。
　　近日，纵容太子进青楼的事儿传到宫中之后，皇上终于忍无可忍，一道口谕把陆衡关进了陆府面壁思过。面壁前，陆太傅还气定神闲地逛了一趟窑子，回到府里心情愉悦地送走了前来传口谕的公公。
　　礼部的周侍郎来陆府看望的这日，管家告诉他陆太傅正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头饮酒赏月。前门小厮引他进来时，陆衡正兴致勃勃地调戏端菜的小丫鬟，一双桃花眼染了些许的醉意，嘴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翕合：“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纱窗。”
　　周何轻咳一声，笑道：“下官来得真不是时候。”陆衡闻言，挥挥手让丫鬟退下，执起酒盏冲他一笑：“周大人来得正是时候，三十年的杜康，不饮一杯？”周何笑着落座，拿起酒樽把玩一番：“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知太傅因何事忧愁，不妨说与下官排解排解。”
　　陆衡一向酒浅，几杯下肚，头顶那轮月亮在他眼里便晃出好几个来，微微摇头定了定神，答非所问道：“前些日子春花楼新来了一位姑娘，模样甚是招人喜欢，我这几日未得出府，也不知她想我不想？”说完又豪饮数杯，揪着周何的衣袖直扑到他身上去，自顾自痴笑起来，酒品说不出是好是坏。周何苦笑，起身扶起他，轻声叹气：“酒量浅偏还要喝酒。”
　　次日晌午，陆衡揉着太阳穴从房里踱出来，喊来管家问道：“昨晚我记得周侍郎来府里了，后来何时走的？”管家道：“昨晚您喝醉了，还是周大人帮着扶到了房里，对了，他还交代老奴务必转告一声，七日后琼林宴，皇上准您出去散散心，和礼部的几位大人一同赴宴。”陆景突然一笑，对管家眨了眨桃花眼：“果然皇上于心不忍了。”说着伸手揽住经过的一个小丫鬟，细长的手指轻轻挑了挑她的下巴，万分迷人地微微笑，那小丫鬟便赧红了脸跑掉。一旁的管家擦了擦汗，轻手轻脚退下了。

　　当夜，状元府内，月上中天，清辉如水倾泻，春风微醺。俊秀少年郎立于庭院中，身影颀长，衣袂随风微微蹁跹，如玉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一个书童模样的人端来茶水道：“公子可是想家了么？。”那人闻言，仰头望了望月色，笑道：“无家之人如何想家？”书童一愣，垂首道：“公子……”少年摆了摆手，微微勾唇，竟是种绝世的风华：“今晚难得的好夜色，岭书，陪我出去走走吧。”

　　春谢楼内，陆衡斟满一杯酒，放至鼻尖轻轻一嗅，连连称赞：“好酒好酒！上好的桂花佳酿，果香扑鼻，酒味醇厚，真是叫人心旷神怡啊！”周何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无奈道：“别又喝多了，我可没工夫送你回府。”陆景将酒一饮而尽，一双桃花眼风华无限：“喝醉了送我去隔壁的春花楼就好。”
　　春谢楼是酒楼，春花楼是青楼，十分的相映成辉。
　　周何似笑非笑道：“皇上只是让你去琼林宴，没说免了你的禁闭，你如今拉上我出来招摇过市，被皇上知道，免不了连我还要受牵连。”陆衡理理衣服，冲周何抛了个媚眼：“皇上哪敢罚你，他要罚了你，姝平那丫头还不得闹得整个皇宫鸡飞狗跳。”
　　陆衡口中的姝平便是尚欢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妹子，以任性跋扈名震朝野。某次于宫宴中见到周何，一见倾心，自此拜倒在他的官袍之下。从此，礼部成了尚欢公主饭后散步的好去处，一散步便必然要找周侍郎作陪，一作陪就总能陪出些幺蛾子。比如在平坦石径上走得好好的就会突然崴了脚，然后刚好倒进周何怀里；比如站在荷花池旁赏着花就会莫名掉进池子里去，然后自然而然是周何下水去捞……不到一个月，周何就被折腾得衣带渐宽，人比黄花了，之后一听到尚欢两个字就郁郁寡欢。最要命的是每年一逢科举考，整个礼部上至尚书下至前门小厮都忙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周何还在陪尚欢公主赏花赏树赏蝴蝶。那段时间，礼部尚书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怨怼。
　　果然陆衡话音刚落，周何就变了脸色：“别胡说八道。”陆衡嘿嘿笑了两声，替他夹了一筷子菜：“你看你，开个玩笑都开不得，再说了，人家公主长得也是花容月貌的，哪点配不上你了？”周何拍开他的手，拿过他的酒盏，看着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道：“再喝就真要醉在这里了。”陆衡却突然指了指他身后，一双眼睛熠熠发光起来：“快看，美人！”
　　周何回过头，见到来人一阵诧异，转而起身笑道：“裴状元也来吃酒？”不等那人回答，陆衡便摇摇摆摆撞了过去，拱手道：“在下陆衡，字思年。”说完便企图倒去那人怀里，被周何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好在那人没有在意，微微一笑，回礼道：“不才姓裴名故，字子澜，见过陆太傅和周大人。”
　　陆衡望着来人，直觉得满京城的风景在他面前都失了色，一瞬间春花柳枝皆黯然。仔细一打量，衣裳是最素的布衣，人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墨发半束，眉眼温润，肌肤胜雪，一双眸子比星光更亮几分。暖风微拂，酒劲上涌，突然想起“唐突美人”四个字，接着两眼一黑双腿一软便睡了过去。
　　周何一把揽住，歉意地对裴故道：“冒犯了，陆太傅他……喝多了……”裴故看了看醉成一滩泥的陆衡，对周何笑道：“无妨。”
　　目送二人走远，身后的岭书轻声问道：“公子，还在不在这里吃酒了？”裴故笑道：“这位陆太傅真是特别。”说完摆了摆手：“月是好月，景是好景，可惜独酌无相亲，不堪解忧，回府吧。”
　　正欲离开，脚底踩到个硬硬的物件，弯腰捡起一看，是块灰蓝穗子系着的四四方方的玉佩。放在掌心打量一番，只见那玉四角磨得圆润，一圈细细雕上了繁琐的纹样，玉质晶莹，隐隐泛着碧绿的光泽，中间端端正正地刻了个“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