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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父子 ...

  •   木质的地板经过很多年的使用,表面泛出温润的光泽,看得出是上好的材质,才能历经这么多年却几乎没有任何皲裂损伤。事实上,这间房子的所有陈设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然而又无处不显出那种高贵质地才能保留完好的历史的美感。

      这里没有任何变化,连地板的触感也是一样的——使用的年限再长,它也依然坚硬,硌得苏遇的膝盖生疼。三年前走出家门的前夜,他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在父亲的书房门前长跪不起。那个时候满心只希望得到父亲的理解,觉得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阻碍,觉得只要化解父亲的怒气得到父亲的祝福,那段恋情就会一帆风顺。现在想起来,父亲盛怒之下也曾认真提醒自己,那么大声的怒吼“那个姓安的是什么面目?!你瞎了眼又怎么看得出!”,只不过却被自己当了气话,被所谓的爱情蒙蔽双眼,谁有真的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苏遇咬咬牙,小腿已经麻痹了,好像有千百万只蚂蚁在咬噬一般。现在又为什么跪在这里呢?要父亲理解他的另一段恋情么?

      对于安铭,是他没有看清楚。安铭或许确实爱过他,哪怕现在依然爱着他,却不可否认在安铭眼里,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财富与地位。苏遇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似乎这样可以稍微缓解腿部的强烈不适。他并没有后悔这段恋情,可是他后悔的,是因为这段恋情毁掉的那些东西——他几乎连自己都毁了。以前不明白,然而事实上,恋爱,在一起,这些事情里面,并不是只有彼此的好感就够的。不被支持和祝福的恋情,自然有不被支持和祝福的理由,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想过,并且天真的不愿去想。

      那么现在,程溪亭呢,他又看清楚了多少?这个人,苏遇叹息,自己知道的只怕比安铭还要少。而且毫无疑问,也并不是会得到祝福的恋情。那么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着一扇紧闭的房门长跪不起?

      这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程溪亭。

      老实说,他甚至没有信心这样下去可以和程溪亭走到多远。只是,他不能再欺瞒,也不愿意再逃避。不可否认这里面掺杂了对程溪亭的感激,可那个男人把他从深渊中拽了出来,待他那样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就算想要报答,也没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爱上了他,他不能一辈子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让程溪亭露出那样受伤的眼神。爱情里面,原本有多少感恩,多少回报,多少想要呵护想要坦然的心情,又有谁分辨得出。

      这一次,他并不想对父亲大喊“我并没有错”,事实上上一次他确实做错了。也不知道跪了多久,父亲没有半点开门的意思,苏遇觉得有些头晕,一路奔波没有休息,身体还是有些承受不起。他是来认错的,同时,他希望告诉父亲,他不会再逃开,也不会再伤害。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要继续走,但是他会认真的和父亲商量,这条路上怎样才能少一些荆棘。也许他还是天真,但他相信凡事总有平衡,他会为他造成的伤害向父亲赔罪,也会尽可能地告诉他的父亲,一个真正的自己。

      门缓缓的打开,面露严肃神情的年长男人像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紧皱着眉头,面上的神色却在门打开的刹那忽然惊惶起来,一面慌张地大声叫起来:“书雅!小恋!快来!”一面扶起倒在地板上的儿子,“天!遇儿!”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血色,额头薄薄露了一层汗,和男人相似的嘴唇却紧紧抿着,虚弱,但坚毅。

      闻声匆匆从楼里跑上来的妻子和女儿看到这情形也不禁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苏遇扶到他自己的房间躺下,又急忙通知了陈医生。好不容易得到确切的诊断,知道是劳累和压力造成的虚脱,再加上苏遇本身有些贫血,血液循环有些不畅,才会昏倒。陶书雅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这时候不禁面露愠色,对丈夫责怪道:“都是你,遇儿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把他赶出家门一去就是三年还不够么?非要再这样折磨他!”担忧的看了看床上苏遇依然毫无转醒迹象的脸庞,压低了原本就温柔的声音,嗔怪之意却丝毫不减,“都说谁的孩子谁心疼,你看你哪里还像一个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对孩子说么?”

      苏远桥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许久才沉声说:“他不是再不认我这个父亲么。事到如今,又回来干什么。”

      丈夫的心思,陶书雅又怎么会不明白。像苏远桥这样自尊心极强的男人,自从苏遇离家这么多年,就绝口再不提起这个儿子。可是,只有作为妻子的她才明白,远桥心中的苦楚。要他用那么高的自尊心去面对无处不在的流言飞语,去一步步重建公司,弥补公司的损失。在深夜看着前妻的遗照默默无言,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儿子房间的一书一物原封不动,苏远桥作为一个父亲所承受的煎熬,远在外界造成的压力之上,这些,绝不是旁的人可以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走到她的丈夫身边,蹲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如她预料的那样,有些紧张,还有些微的战栗。

      “遇儿已经没事了。”陶书雅伸手轻拍苏远桥的背,静静的安慰着,“等他醒来了,我们可以好好的和他谈。他愿意回来,一定是想明白了,你不要太担心。”苏远桥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十八岁的苏恋不像往日一般满面调皮活泼的笑意,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按着苏遇的手背,轻轻地对着床上沉睡的男人说:“哥,你瘦了好多。”

      陶书雅只觉得手上一紧,然后听到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拥了拥丈夫,眼里也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听见那个低沉的声音,也不知道遇儿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

      厨房里着实忙碌了一阵,陶书雅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都是苏遇还在家里时最喜欢吃的菜色。那时候看着这个长相俊美的孩子微笑着,因为她的菜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她常常会从心底觉得满足。虽然苏遇并不是她亲生,可谁又会愿意和这样美好的一个孩子有隔阂?她是从心底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而觉得心疼。菜摆了满桌,苏远桥缓缓的从楼上走下来,看了看,竟怔了一会儿,然后一语不发的坐到桌前。急急忙忙从苏遇房间里出来,苏恋跑下楼,看到自己母亲有几分期待的眼神,苦笑了一下:“哥……他还没有睡醒呢,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三年来一直缺少一个人的餐桌,今天摆着四副碗筷,却依然只是三个人相对无言的晚餐。这样的晚餐最是无味,怀着一样的心事,一家人又有谁真正吃得下去,却在准备放下碗筷的时候,被一阵突兀的门铃打扰了沉寂。

      苏恋急忙站起身来,仿佛要逃开一般跑到玄关。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长相极为不凡的男人,黑色貂绒长大衣衬得好身材,额前几缕凌乱的刘海更显得性感。男人却顾不得什么风度,喘着气在冬天的寒风里化成朵朵雾气,急急的问:“小姐,请问……请问苏遇是住在这里么?”虽然因为气息不稳而有些断续,却也能听出这男人有着自信而动听的声线。有些惊讶,却还是点头微笑,不由自主的侧身让男人进屋。这个男人,似乎生来就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在心里暗暗揣摩着,苏恋已经大概猜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她笑笑,第一印象不错,能让哥回到家里来的,也是因为这个人吧。

      微微对这个长发的女孩一笑表示感激,程溪亭深吸一口气迈进客厅,却意外的没有看到急切希望见到的男人,倒是对上了一个虽然从未谋面却已经熟知了的男人的眼神,严厉的眼神。程溪亭笑了,那是一个成功男人自负而高傲,却不失礼貌的微笑:“伯父,伯母。我叫程溪亭,是苏遇的……朋友。”刻意的停顿,让他明显的看到了苏远桥眼中神色的变化,他笑意更深——他知道苏远桥听懂了。这下他至少确信了两件事,苏远桥是如传说和谣言一样的聪明人,和他一样的聪明人;另外,苏远桥爱他的儿子,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共同点。

      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且,他的目的都会达到。

      站在一旁的陶书雅看出了自己丈夫与来客之间的暗潮汹涌,连忙出来打圆场:“程先生,我们遇儿……”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远桥厉声打断。这个略显老态的男人在气势上却丝毫不输给程溪亭,面上挂着冰冷客套的笑意:“我想,程先生不介意到书房陪我这个老头子喝一杯茶吧。”程溪亭笑道:“你是前辈,当然听凭您吩咐。”

      看着两个男人前后走上楼梯的背影,苏恋忽然有点神神秘秘的凑到母亲身边:“妈,你说爸现在是见女婿的心情比较多一点,还是见媳妇的心情比较多一点?”陶书雅一愣,旋即也明白了过来,惊讶道:“你是说……哎……希望你爸可不要冲动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苏恋偏头想了想:“放心吧妈,我看,那个叫程溪亭的男人,未必会输给爸。”有些不相信的看看女儿,陶书雅脸上还是有些担忧的神色,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是不希望再看到苏遇难过的模样了。

      “程先生,如果你今天是来见苏遇的,还是请回吧。”苏远桥掩上书房的门,开门见山,“我并不认为你和犬子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程溪亭不置可否地笑笑,甚至换了一个称谓:“苏先生,我想,如果是要我‘请回’,大可不必请我到你的书房来喝这样一杯莫须有的茶吧。”苏远桥看着他的笑脸,并不出声,程溪亭又道,“我们之间必定是有话可以说的,不是么?我们大可以坐下来谈一谈。”话锋一转,程溪亭的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但是关于离开苏遇的话题,就免谈了。”

      苏远桥皱起了眉头:“程先生,您这样纠缠犬子,觉得很有趣么?”

      避开问题的重点,程溪亭忽略苏远桥话里带着的嘲讽和愤怒,故作惊讶:“前辈怎么知道,的确是我纠缠的苏遇,苏遇拒绝我的次数简直数不胜数不过,过程可辛苦得很。但是说实话,也确实很有趣。”他勾起的唇角让苏远桥无法发怒,只得昂起头,厉声道:“你倒是诚实得很。”程溪亭笑意更胜:“我的优点,倒并不仅止于此。”

      注视了他一会儿,苏远桥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后坐下来,示意程溪亭:“坐吧。”程溪亭依言坐下,面上挂的笑容真挚了几分——至少,苏远桥并不讨厌他。

      “我很好奇,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苏远桥叹息一声,“你似乎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苏遇是个男人……你……”似是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停了下来,注视着程溪亭。程溪亭笑了笑:“我早就说过,我叫程溪亭,伯父。”苏远桥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仁天的……!”转念又想起了些什么,刚刚舒展了一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又疏远了起来,“那么关于你的传言是真的了?对不起,请你……”

      程溪亭打断他:“伯父,我确实本来就是喜欢男人。但是苏遇对我来说不同!我知道这么说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绝对不是玩玩而已!请您至少给我一个机会!”他目光炽炽,语气里的急切和诚恳让苏远桥动容。苏远桥瞪着眼睛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吐了一口气:“你进门以来,第一次对我用敬语。”程溪亭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苦笑起来:“谈判的时候要是处于晚辈的位置,我只怕连半点机会都不能从您这里得到了。您爱子心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要从您这里得到许可,我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苏远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道:“大概,苏遇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安铭的事,而是为了你的事吧。”

      愣了片刻,程溪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伯父,我和安铭绝对是不同的!”苏远桥看着他喜不自胜的脸,有些动容,张了张嘴,又改口:“苏遇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你去看看他吧。如果没醒……就不要打扰他了,我请你喝茶。”程溪亭笑着正要答应,苏远桥却又沉声说道:“不过你和安铭的唯一区别,也只不过就是,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商人。”

      不置可否的站起身来来开书房的门,程溪亭回过头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迫不及待,却依然是那样高傲自负的笑容:“伯父,你错了。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或者,如果你还需要另一个儿子。”

      苏远桥没有再说什么,却在三年后的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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