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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二十五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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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季父在楼下的客厅里头招待客人,喝酒的,搓麻将的,稀里哗啦吵。
阮城熙仰躺在自己床上,借着白炽灯的光,看一本名叫《大国崛起》的书,看着看着,倒想着,顾阿眉那个傻丫头,肯定不喜欢这种书,肯定得皱着眉头说枯燥,可是说归说,要是他坚持跟她说特别特别好看,她就一定会看完,愁着眼睛也一定会看完,这丫头,最容易被骗。
他想着,他倒宁愿她多看点这类的书,不要老沉在什么张爱玲里头发痴,那种书,看多了,是会绝望的。
他这样想着,眼睛里却由不得笑起来,清水流波的,上头浮着阿眉的影子,当是时,却有一道白光,刺过来,炸开了他眼里的水光,散了他眼里的薄影子,跟着就是轰隆隆几乎近在咫尺的雷鸣。
他从床上翻起来,扣了书,步至窗口,看见外面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白光穿透浓云,如利剑,凌冽着寒光,直刺得一扇扇窗都惨白而凄迷。
他想了想,想起这两天阿眉总是神思恍惚的,和那时候和于淼缈闹别扭的时候一个样,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雷声越来越大,像是炸在头顶。
城熙皱了眉,心里烦闷起来,从抽屉里拿了AKG的头戴式耳机,他调整音量,放得极大声,终于盖过了雷暴响声,音乐入耳,曲调悠扬缠绵,他放松下来,略迟疑了下,转身出了卧室。
走廊里的灯是关着的,黑乎乎一片,楼下隐隐灯光,笑语阵阵,那些客人都还没有离开。
他走近阿眉房门口,手指扭上银白的把手,带了笑意,推门:“完蛋了,下雨了,最近怎么这么多雨......”
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灯火通明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和往常他闯进来的时候是一个样子。
可是,却没有人。
椅子像是被谁使劲推过了,斜着撞在书桌边上。
他轻轻叫道:“阿眉,阿眉。”
空荡荡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只是外头雷声大得惊人,闪电一阵亮过一阵。
“阿眉?阿......”
像是看到了什么,他把耳机挂在脖子上,绕过床,走至衣柜前头。
衣柜缝里,夹着半截衣服。
他伸手,拉开衣柜门。
天上划拉劈下来一道银光,挟裹着簌簌的树叶的呻吟,像是惊天动地的咆哮。
柜门大开。
没挂几件衣服的衣柜里头,阿眉紧贴了橱板坐着,抱了膝,头整个钻进她胳膊画出的圈子里去,指头紧紧扣着棉线衣的袖子,蜷缩着,缩成小小的一点。
他的手指从橱柜门板上溜下去,静静看着她。
一声雷,两声雷,三声雷。
每响一次,她便蜷缩得更紧一点,不知道是忍耐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什么地步。
他的印象里,顾阿眉这个姑娘,除了贪生怕死一点,不敢过马路,不敢不好好听课,不敢麻烦别人,不敢亏欠别人,其他的,倒是什么都不怕的,连大施抓来专门吓唬女生的粗粗的蠕动的恶心大毛毛虫也不怕,甚至当时还笑眯眯凑近了看,不怕鬼怪,不怕虫子,不怕许多小姑娘怕的东西,可却为什么会怕这种没什么威胁性的雷声。
他看着她瑟缩的样子,眼睛有些疼,像是里头揉进了沙子。
他弓身钻进衣柜里去,与她并排坐着,摘了耳机,端端正正戴在阿眉头上。
音乐入耳,是不可思议的熟悉的温柔。
恬恬的,流水拂沙,默默的,月上枝桠。
阿眉泪蒙蒙着眼,抬了头,只看见他不甚分明的侧脸。
他伸手,掩上了衣柜的门,阻断了外头的光——昏昏暗暗的安静。
就这样啊,一直坐着,不晓得会不会到了天荒地老,音乐这东西,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在不断的循环里头漏掉时间,暂时遗忘了心里的杂草。
这调子这样熟悉,带着耳廓里嗡嗡痒痒的蜂鸣,很像很像她小时候顶顶喜欢的一台收音机,大而笨重,却是她最最宝贝的同伴。
曾经,她听过一模一样的曲调,但是是被人添过歌词的,古韵的歌词,缠绵的调子,她听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记在心上。只是后来那收音机被她爸爸砸坏了,那时候她才发觉,自己背了那么久的歌词和旋律,倒忘了记住歌的名字。
一别数年,她遭遇了许许多多的变故,再也没有听过这首歌。
现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细细的绵密的曲调,隔了许多年的山水,风尘仆仆,落进耳朵里,如是故人重逢,微风细雨,融得肝肠寸断。
这大声的,却仍然温柔怅惋到极致的曲调盖住了雷声,也盖住了她心里杂闹的喧嚣。
周围,昏暗而宁静。
熟悉的调子,只是没了填词,她倒有些认不得了。
她扭头,看见阮城熙黑发扫额,下巴颏戳在交叠的胳膊上,眼睛凝视着远而未知的东西,眼神干净而纯粹,真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看着他,然后慢慢转回了头,冲着衣橱门,冲着眼前的黑暗,启齿,轻吟。
像那时候坐在他车座后头一样,只是压着嗓子,动动嘴唇罢了。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伊人隔尘,我亦无望。
彼端箜篌,渐疏渐响。
人既永绝,心自飘霜。
斥欢斥爱,付与流觞。
我燃心香,寄语上苍。
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伫立陇间,待伊归乡。”
这是她曾经曾经偷偷唱过的一支歌,坐在车座后头偷偷偷偷唱过的歌,这是她藏在心底好多好多年的歌,也曾经是和她的收音机一起归于黄土的歌,只是没想到,多年以后,阮城熙又放给她听了这一模一样的曲调,这样的巧合,让她心里涌上缓缓缓缓的欣喜。
她总是在做着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在他背对着她的时候,在黑暗里的时候,小小小小释放着自己的心思。
曲毕,她合了嘴唇,耳朵里还是嗡嗡鸣鸣的响声,一遍一遍重复循环。
她说,城熙。
“什么?”
她咳嗽了一声,不大好意思似得开口:“谢谢你的耳机,可是......能不能声音关小一点,我觉得我要震聋了。”
城熙:“......”
他借着橱柜缝里的光看着她,装出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你这不识抬举的小破孩。”可是还是伸手帮她调低了音量,“怎么早不说呢你,专喜欢破坏这么安静这么适合装忧郁的环境。”
阿眉侧头微笑:“忘了。”
城熙不可思议:“忘了,这还能忘的啊?”
阿眉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音乐太好听了,然后......就忘了耳朵疼了。”
阮三瞪她:“耳朵都震聋了,听得到什么好音乐。音乐这东西,要放舒缓了听。”
阿眉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那你干嘛把声音放这么大啊?”
阮城熙一怔,笑道:“我性子急,喜欢听暴躁摇滚一点的,而且声音放大了,就不容易听见外面的杂音了。”
阿眉把头埋进胳膊里:“是听不见了,雷声一点都没有了。可是这样听很伤耳朵的。”
阮城熙打哈欠:“无所谓了。”他看着她,微笑:“你怎么怕打雷呢,真是奇了怪了。”
阿眉龃龉道:“人总得有个怕的东西,不然不就像你一样翻了天了。”
阮城熙看出她在有意无意挑开话题,也没追问下去,只是一如既往一副公子哥嘴脸道:“我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不像你这种小丫头片子一样,丢人不丢人。”
话头一挑起来,阿眉倒真深思起这个问题来了,认识阮城熙这么久,她倒真的没发现他有什么软肋,向来都只是别人避着怕触了他的霉头,从来没有见他有什么被人钳制住的地方。
这样想,这男孩子当真是张狂得没有天地王法了,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全心全意摆弄着自己的人生,所以诸事无所畏惧,敢说,敢言,敢打,敢闹。
他把人生看成了一场戏,时时在里头扮着角色,心血来潮了,闹些乌龙出来说要做人家的爸爸,玩的乐此不疲,兴致缺缺了,管你是UFO过来的还是穿越过来的,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管你和他有什么渊源,都统统忘记。
阮城熙,是个忘性很大很大的人。
这样的人,只凭着自己的性子活,在别人生命里闹腾够了,留了一大堆褶子,让别人牵肠挂肚挠心挠肺个好多年,他却早就开始在别的场子里演别的戏目。
他活给了自己,不活给别人,你想妄图牵绊他,也确实就是妄图而已。
因为,他不在乎的,真的不在乎。
这样的人,也确乎和阿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你在乎什么呢,你会怕什么呢,你这个人,最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