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芍药纹脉

13、13

　　接下来几天，安静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婉婉的确有事情瞒着她。又想起了那天无意中看到的那条短信。她好几次欲言又止，却问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预感……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情。何况婉婉在她心目中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她害怕真的会打探到点什么不好的事情，便下意识地把这个问题无限延后了。
　　何况已经有一个重大决定让她无暇分心了。

　　在想象当中，事情总是很轻易。做起来却未必如此。
　　原本安静以为，拍一个小视频嘛，有摄像机有拍摄人员，随时都可以拍。认真计划下来却发现要考虑太多的东西。摄影和文字一样，你想表达的东西，未必就是看客能接收到的。脚本、镜头、经费、播放渠道、宣传……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从来不喜欢呆在图书馆的安静开始频繁地泡馆，摄影类的、剪辑软件类的、电影类的、人文类的、各种慈善案例，还有关于聋哑人的……她每天消化无数本书，比自己的专业课还来得用心。
　　有时她也觉得，自己为了一个不知道能否完成的目标太过上心，实在很傻。可是想想夕阳下小孩子倔强的脸，想想一直以来不喜欢表达自己的闫言，想想游离在众人视线以外的群体，就觉得胸中满盈着快要溢出的使命感，好像这是一件非做不可、非做好不可的事情一样。
　　奇怪的是，安静本以为这样的计划，丝瓜一定会支持。可得知了她的想法之后，一向钟情于慈善活动的室友，却是摇摇头说“你并不了解”。就连闫言，面对着她拼命十三郎的姿态，也是不置可否。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向前平稳滑着，她以前所未有的干劲向前冲着，许多微小的建议声都被忽略掉了。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一切。她联系好了擅长拍摄的同学，细细拟定了镜头脚本，连后期的宣传策略都拟好了，也和园长打好了招呼……可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确是“并不了解”。

　　安静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到这么大的抵抗。孩子们把她和摄像人员一起关在了教室外面，门后的一张张小脸上面映满了抗拒和怒气，就连一向黏她黏得寸步不离的嘉嘉，也默不作声地站在她的对立面。
　　“安静啊……依我看，孩子们不愿意的话，还是放弃吧。”园长妈妈拍了多次门，哄也哄了，劝也劝了，却没有得到回应，只能无奈地说道。
　　“安静姐，要么我们硬闯吧。”受邀而来的小学弟早就不耐烦了，浪费了大半天，却连一个镜头也没有拍到。他把手放在被里面横七竖八的桌椅顶着的教室门上，眉头都打成了结，试探着就要撞上去。
　　“不，不行！”安静心里着急。她考虑过很多东西，天气不好拍摄画面不漂亮怎么办，剪辑无法达到语气效果怎么办，成品没法引起足够的关注度怎么办……可是唯独没有想到，孩子们会不乐意配合。他们在她面前展现过的羞涩、可爱、善良……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一个个小小的身体里只剩下愤怒和叛逆。
　　“嘉嘉，给姐姐开门好吗……？”她试探着喊着小男孩的名字，趴在门上侧耳听着，里头却没有一点儿动静。
　　“别喊了。安静姐，我撞进去。”性急的小学弟眉头大皱，“再等下去太阳就要下山了。”
　　“别！”安静赶紧拉住冲动的小学弟，无助地咬着唇，心中异常地挫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挑灯研究，反反复复地拟定方案，四方连络人……花了大半个月的准备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这时她余光捕捉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闫言一直站在一旁，沉默地观察着事态的进展。安静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疾步走向他，扬起脸哀求道：“闫言……”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不想，他神色复杂地却移开了目光。

　　“你一定有办法的……”安静丁点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垂死挣扎地摇着他的手，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哭腔，“……你明明有办法的……”
　　“够了。”一旁冷眼看了很久的小学弟终于爆发了，把肩膀抵到门上就要硬闯，一边骂骂咧咧道：“准备了这么久，就因为这群小屁孩无理取闹……”
　　里面突然窸窸窣窣地传来了，桌椅挪动的声音。
　　事情似乎有转机。安静赶紧按住冲动的小学弟。

　　门一下打开了，可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孩子们和解的脸。嘉嘉忽然从里头冲了出来，低下脑袋，像小牛般，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地撞上了学弟的肚子，又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摄影机，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重物砸地。
　　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眨眼间。
　　目瞪口呆。彻底地目瞪口呆。
　　无论是安静，还是站在一旁神色担忧的园长妈妈，无论是条件反射捂着肚子的小学弟，还是教室里的孩子们，没有人打破这一秒的沉默。

　　时间好像一下静止了。

　　半晌，教室里的孩子们居然纷纷鼓起掌、吹起口哨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解气的神色，甚至献上了崇拜的目光，好像冲出去的小嘉嘉是他们当之无愧的英雄一般。
　　瘦瘦黑黑的小家伙挺直了背，横着眉，毫无畏惧地瞪着惊讶得嘴巴微张的安静。随后昂首走进他的支持者里，挑衅似地，把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地关上，发出惊天巨响，整个教室都跟着晃了晃。

　　“我……靠！！！”
　　跟着来拍摄的学弟半天才直起腰来，看着地上被砸得生死未卜的机器，红了眼，像发疯的公牛，就要向前去把门撞开！
　　这次，安静没有拦着着他。她完全处于五雷轰顶的状态当中，无法思考，动弹不能，嗫嚅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刚才……刚才那个用怨恨眼神剜着她的小家伙，是，是嘉嘉啊！是那个一直黏着她，总是别别扭扭地呆在她身边不愿离开，总是对她羞涩地笑着、千方百计引起她注意的嘉嘉啊！
　　安静的手脚冰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连闫言是怎么死死控制住怒发冲冠的学弟，最后这个闹剧又是怎样收场的，都没有在意。她满脑子都是嘉嘉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面有不可名状的怒意，有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应该有的恶毒和挑衅，有刻骨的埋怨和厌恶……这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而难过。
　　……
　　混沌中好像有人拨开了她，她踉跄了两下……好像被随意抛来抛去的木偶，差点就要坐到地上去……又迷迷糊糊被托住了……又好像有人把她拉离了现场……

　　等安静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沙池边略微破旧的翘翘板上了。映入眼帘的是蹲跪在她面前的闫言，他正用无比担心的目光看着她，专注得像……世界之大，瞳眸里却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唔……”安静艰难地转了转眼睛，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亲眼看着费心心血去精心搭建的大厦轰然倒塌，粉尘飞扬，心底空响，压碎了所有美好的希冀。似是极度的失望，似是悲伤，却又似乎通通不是。她被巨大的铅块坠着，有点透不过气来。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见她的思绪多多少少飘回来了一些，闫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你的朋友，回去了。孩子们，也回家了。”他慢慢地解释道，好看的眉皱着，神色里的担忧并没有少半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帮我……？”女孩终于肯直视他的目光，眼神和语气却飘渺得很，也不知道是在责问他，还是单纯地在喃喃自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向蕴着灿烂光芒的眼睛里，正慢慢地拢起着水雾。
　　“……”闫言心狠狠揪了一下，一时语塞。
　　他沉默低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默默把手中的摄像机的残骸递给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全然是躲闪：“你朋友的……好像，没有坏得，太严重……”
　　“为什么……”女孩把被摔坏的机器紧紧抱在怀里，悲壮得像是抱住了茫茫冰洋里的浮木。像是那机子当真无比珍贵，那么用尽权力，连指尖都在颤抖，却又没有低头看它一眼，只是死死地盯住他，反反复复地问同一句话，“为什么……？”
　　闫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带着一丝紧张，怎么看都有些决断的意味。
　　“你听我说。他们并不、不是你认为的……不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去打扰。赤裸裸地，不行……”
　　“打扰……？可是我只想做好事啊……为什么你们都不理解……我做这么多……你们都……你，还有丝瓜……”安静哽咽着，眼圈全红了，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兔子，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下一秒就要倾泻而出。
　　闫言伸出手去，半举着，犹豫着，想碰碰她，却又生怕碰落她眼中盈盈的泪。他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哭泣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只能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翻找着纸巾。
　　“不、不是的。”他全然乱了阵脚，烦乱地翻着自己的口袋，不敢碰触独自啜泣的姑娘。手足无措之下，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脑海里零散的词句却愣出组不成话语，“他们，你……你不懂……我……”

　　安静抽了一下鼻子，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随着眼泪奔涌而出。

　　“不懂？到底什么不懂！”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眼泪鼻涕横流，把一天整的委屈撒向了她现在唯一可以发泄的人，口不择言起来，“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自我封闭的……骗子！”她语气之重，简直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闫言跟着站起来，试图去拉她的手，却被毫不留情的甩开。女孩用手背胡乱抹着泪，哭得满脸狼狈。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幅糟糕的模样，但又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们才是什么都不懂！我辛辛苦苦准备这么久……你们不帮忙也不支持！你们这群只会躲在自己圈子里的懦夫！！”她脑子里理智的弦一定是绷断了，才会这样不顾一切冲着他大吼大叫。
　　她像是泄愤一般，呼吸剧烈起伏着，一口气喊出自己心中所想，却久久得不到任何回应。

　　吼出来让人舒服多了。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闫言站着，手里还握着刚翻出来的纸巾，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却像隔了一整条银河。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懦夫……你们，什么的……”他低低地笑了，好像是在自嘲，话语有些模糊，却莫名勾起了安静心底最深处的痛。
　　“在你眼里，还是……不一样的。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对吗？正常人。”他说。

　　羽睫上还悬挂着泪珠。明明刚才还那样不顾一切、理直气壮地呐喊着。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可安静却分明听见了他们之间，分崩离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