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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沧浪之水清 ...

  •   战场的空气里,永远散漫着黄沙。

      白色的战马在刀枪和呐喊声中奔驰,严羽早已不知身上染了多少鲜血,敌人的,还有自己的。而他的一双手,从前是捧着书卷,或者是提着笔,那样雅致温和;如今拿了战刀,却是教他自己都陌生的冷冽。

      拼杀到最后,是迎面而来的一把长刀,一瞬间刺穿他的身体。

      天地一时寂静,慢慢倒下的那一刻,严羽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些疼,却是缓缓地笑了。

      四周的喧嚣都远去,他忽然想起来曾经读过的每一卷诗。

      那里有等在归路的人。

      有天长地久和昨日,有杏花烟雨和南方。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严羽疲倦阖眼,心里叹息着:“洛桢,我怕是回不来了。”

      洛桢彼时正煮一壶茶,却突然心如刀绞,手中滚烫的茶壶摔到石桌上。手上起了泡,他也没觉得疼。

      严羽再醒来时,已经是在瓜步的表叔家。他命大,在战场上没有断气,却被一起的一个小兵给救了回来。

      “你伤得太重。大夫说了,平常过日子是无妨的,只不能再上战场。”表叔叹道,却又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似乎放下心来的模样。

      严羽沉吟片刻,也不说话。此番经历了生死,他已经不再有什么执念。

      他只是突然,很想回家。

      那个百草逐春生的南方小园里,有人日日烹了清茶,静默而固执地等他回来。

      严羽再次归来,是嘉熙四年的冬天。

      一进门,不见洛桢的身影,却是家里的下人迎上来,说洛桢病了好些日子,正在房里睡着。

      严羽不由慌了神,急忙进来看他。只见洛桢静静躺在床上,眉心尤是微蹙的模样,额上渗了薄薄一层汗水,睡得不安稳。

      他便为洛桢轻轻掖了掖被角,又替他把汗水擦拭干净了,便坐在床沿上,也不动,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两年不见,洛桢似乎瘦了一些,教严羽心疼。转念想起自己在外许久,必定也是黑了瘦了,只怕洛桢看见,又要恼了。

      这样想着,严羽不禁微笑起来,一时忍不住,便去吻洛桢的额头。洛桢梦里不悦地“嗯”了一声,却是缓缓睁了眼睛。

      严羽见他醒来,便又在他眼睛上轻轻一吻。洛桢乍一看竟是严羽回来了,也不顾自己病着,坐起身来便一把将他抱住。

      严羽赶紧拿被子在他身上裹了,便隔着被子拥着他,一边拍他的背,一边擦掉他满脸的泪痕。

      “多大的人了,还老是哭。”严羽心疼洛桢,便学了他往日的语气逗他。

      洛桢却不答他的话,只是看看他,半晌,才皱眉叹息道:“你瘦了。”

      一提起这话,严羽却严肃起来,问他道:“怎么病了?”

      洛桢靠在他怀里,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的,摇头道:“无妨,大夫说是着了凉,吃几服药就好了。”

      严羽点点头,又宽慰他几句,便让他依旧睡了,自己却到书房来。

      案上还摆着洛桢这两年新作的诗,最上面一张是这年秋天写的,依旧是他清隽的字体:“履霜人去蝶飞散,扰起梁园一帐秋。”

      严羽凝眉,不知这两年,洛桢过的是如何不安生的日子。

      后面几日,洛桢的病却不见好转,倒是愈发沉重下去,请了大夫来看,都道无妨,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此病势缠绵,到了开春,依旧未能痊愈。

      严羽着急,洛桢却看得开,靠在严羽肩上,嗅一嗅鼻端的桃花,笑道:“许是我命里该有此劫。你也不必烦恼,有你在这里,我便是不得好了,也知足了。”

      严羽听他说这样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便苦笑道:“我有什么好?你听话,不许浑说。”

      洛桢却沉默了片刻,才对他道:“从来没有人,像你待我这样好。”

      严羽听了这话,一时怔住。他从前离开他,一走便是十年;后来去江西避难,又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再后来答应了他不会离开,却又跑去战场上打仗。

      他总是在等他,而他总是辜负他,如今他却说,没有人像他这样待他好。

      严羽搂紧了洛桢,哽咽难言。

      待到洛桢精神稍好些的日子,严羽便对他笑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学塾外面有很好的桃花。我从前总想着带你去看,不想竟耽误到今日。这两天我瞧你气色好些了,不如咱们两个去散一日心,也不要人跟着,可好?”

      洛桢也有兴致,便笑道:“好是好,不过要辛苦严兄了。”

      严羽推了洛桢,缓缓而行。三月间的天气,春寒已过,微风也是暖暖地教人舒畅。

      严羽一路上跟洛桢说着旧日之事,说得多了,两人似乎都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春天,蜜蜂在杏花中嗡嗡地叫,园中两个少年,一般的年纪,隔着一扇小窗,沉默打量彼此。

      不成想,一转眼,便是多少年过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便看到严羽当年的学塾。走近了,只见里面依旧坐了许多学生,先生正教楚辞,学生便跟着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严羽和洛桢相视一笑,眼前的人在彼此心中,向来也是清湛之水一般的明亮高洁。

      严羽又推了洛桢沿着学塾外墙走着,最后转至后山,忽然便是漫天漫地的桃花弥望。

      两人都不说话,只并肩携手,在桃花纷飞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好。

      良久,洛桢握一握严羽的手,叹息道:“若能长长久久这样陪着你,那该多好。”

      严羽心中一酸,勉强笑道:“傻子,咱们以后在一处,你自然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我。除非是你厌弃了我。”

      洛桢笑一笑,却不再说话。

      尾声

      第二年仲春,依旧是如期地开了桃花。

      严羽携一壶青梅酒,坐在一个僻静山谷里的小小坟茔之前——洛桢说他喜欢清静,他去世后,严羽便把他埋在这里,又在旁边修了屋子,时常来陪他。

      严羽把这一年来写的诗稿取出来,一页一页地焚了,一边笑道:“从前你赌气,把自己的诗给烧了,没想到如今我也要烧了自己的诗稿,才能让你看到。”他顿了一顿,又叹一口气:“你啊……”

      他原本还要说什么,偏偏火堆里依依升起轻烟来,熏得他忽然之间便教眼泪爬了满脸。

      黄昏到来的时候,严羽才背上书囊,慢慢往山下走。满山的桃花依旧临风轻绽,说不出的繁华。

      严羽走在漫天的暮色之中,蓦然之间,倒是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本旧书。

      似乎是一本时令书吧,严羽想,上面的内容大抵都忘了。如今只是记得,开头便讲花信风,而那第一行小字写着——风有信,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沧浪之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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