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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维以不永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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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宗绍定二年的冬天,草木都凋了,天气越发地冷。
汀州袁梦彪起了义,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帮人,不几日便攻下了好几个州县,邵武也未能幸免。
严羽的母亲上了年纪,经不住动乱,他没有法子,最后只好决定带着母亲去江西避难。
临行前来找洛桢,叫他同自己一起。洛桢听他劝了半日,却始终只有一句回答:“我在这里住惯了,不想走了。”
最后严羽急了,洛桢便笑道:“你不用管我,你出去多久,多少天,多少年,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便是。”
严羽便不说话,终是无奈颔首,自己去打点家中的事了。
洛桢的妻子见了,便对洛桢道:“这样兵荒马乱的,咱们何不与严先生一起去呢,也好有个照应。”
洛桢看一眼园中的桃树,似是自语一般道:“我不能拖累了他。”
过了一年,严羽的母亲去世,家中仆从也大半都散了,他便带了母亲的灵位再次返回家乡。
来到洛宅,便发觉洛宅中的人也少了,更不见洛夫人。走进去,只见洛桢一个人坐在落叶的树下,像是在想着谁,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他一双好看的眼睛只盯着纷乱的黄叶,眸子里连往日的忧愁也没有了,只剩无边无际的苍凉。
严羽走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是细细辨认了许久,等到确定是严羽回来了,他才慢慢伸出手来,一面拉了严羽的手,一面渐渐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来。
严羽看洛府不似往日光景,洛桢更是变了许多,便小心问起。洛桢这时才苦涩道:“洛家已经败了,小芙生了病,也没熬过秋天。”
说着,他眉间又泛起几许萧条之意,也不看严羽,只自顾自道:“这一年,可真长啊,我总是怕,你也不回来了。”
严羽见他如此,不禁心痛强绞,便俯身抱了他在怀里,一遍一遍道:“我回来了,今后再也不走了。”
说了无数遍,洛桢都是沉默,过了许久,才终于环上他的背,紧紧抱住,慢慢把头埋在他胸前,流下泪来。
往后的时光,便是两个人恬然相守,神仙般的日子。
他们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又经了许多变故,性子沉静许多。平日里,严羽便带了各样诗稿,同洛桢一道在园中坐了。洛桢读一回诗,又给他斟一回茶,或是为他抚上一曲琴;他便将自己多年品诗所得的议论都记述下来,写得乏了,抬头看一眼身边皎月一般的人,两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是无限的欢喜。
绍定五年,戴复古任了邵武府学教授。
戴复古是诗人,因着他的鼓励,严羽和一帮诗友起的诗社也兴盛起来。一日众人小聚,戴先生便对严羽道:“仪卿天资过人,文采出众,如何不去考个功名呢?”
严羽只是摇头,笑道:“羽清贫惯了,早已无意功名。何况羽才疏学浅,只想留在家乡,伴几卷诗,了此一生而已。”
众人便笑他:“严兄莫不是被哪位美人绊住了手脚!”
严羽不答,只低头微笑——他心上的人,又岂是天下哪一个美人可以比得上的?
晚间到洛桢房中,洛桢正在整理严羽旧日的稿子。严羽走上去,从背后环住他,轻声道:“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洛桢被他逗得笑起来,嗔道:“多大的人了,也没个正经!”
严羽站起身来,又在他旁边坐了,用手撑着头叹道:“你在这里,叫我如何正经呢?”
洛桢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严羽便笑道:“从前我到你这里来,闻到一种很淡的花香,却又不见你这里有花。后来我才发现,那香气啊,原来是你。”
洛桢听了只是笑——他严羽于他洛桢,又何尝不是心尖上最贵重的花。
岁月片刻不息,昨日还是杏花漫天呢,今日便又是桂子满阶了。然而洛宅的小园里,却永远安宁。
端平二年,蒙古大军正式攻宋。严羽听了消息,便慢慢存下心事来。
他是君子,太平时可做闲云野鹤,国家存亡关头,却不能没有忠君报国的心思。
然而却放不下洛桢,若是要离开他去上战场,严羽不舍,也不忍。
最终是洛桢先开了口:“我知道你的志向,你不求功名利禄,也不能苟且偷生。”严羽忙要开口,却被洛桢止住,他看着他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危难之际,我不能戴吴钩以保国家,你若是能去,那也很好。”
严羽只是蹙了眉,半晌,终是点头
这是嘉熙二年的春天,这一晚,严羽拥了洛桢,两个人坐在园子里。夜凉袭来,只有彼此的温度,夹杂清寒的桃花香气,无端教人感伤。
世事难料,严羽一路到了瓜步镇,却终究没能上得战场,倒是在战火烽烟中辗转流离。一年之后,严羽在瓜步找到表叔吴陵,才安定了几日。
表叔见他一心从戎,一面对他说交给自己安排,一面却把他留在这里,不肯让他涉险。
严羽在吴府上待了几个月,无事可做,便将自己往日论诗的书稿誊写了,交给吴陵。
闲下来便给洛桢写信,只说表叔在替自己筹划,过几日便能到前线去为国征战。末了又问洛桢最近读什么诗,絮絮叨叨写了不少,封好了,便给洛桢寄过去。
半月后才收到回信,洛桢说:近日读诗,味同嚼蜡,所思所想者,唯《卷耳》一篇而已。
严羽便红了眼睛,反复低吟着“卷耳,卷耳”。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严羽苦笑,如何,不永怀?
之后又是几番兜兜转转,过了好几个月,严羽终于上得战场。
继而便是将近一年,洛桢失去了他的消息。
等着他的那些日子,洛桢成日里不是坐在书房中,便是坐在园中的桃树下。他不得严羽的消息,不知他近日可好,甚至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就这样让他走了,甚至不曾嘱咐过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如果他真的不回来了呢?
念头一起,洛桢只觉心中无比地恐惧。
他不是没有孤独过,他从前也向来是孤身一人。然而严羽给了他无以言说的明媚和温暖,给了他春花烂漫和习习熏风,也给了他四时宁和,天地安然。
他又如何能够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境地。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洛桢闭上眼睛,听着肆虐的北风,不知怎的,蓦然便想起十六岁时那个冬日,沉寂的天空忽然飘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