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二节 充溢气味的梦 ...
-
一共过了一个半月,朗遥觉得所有人的心几乎才刚刚落地滑行。
孙正锡挥臂,拧着拳头打向教室中央的杨强——孙正锡的同屋兼同学,出手犹如地道的拳击手,只不过左手没护在脸颊旁,眼神也不够冷静,只是一味地在头顶上冒出怒焰。再后来,脚步也开始凌乱,索性改作了乱打一气,气势猛烈。杨强终是无处躲藏,他没理由有那幺大的愤怒,然后再由此也开始爆发,开始便是无心恋战的。现在他在尽可能的顾及自己的身体,似乎还要保持一定的涵养。孙正锡近似疯狂的冲撞让其身后“砰砰”作响,有金属椅腿摩擦碰撞,也有物品倒塌颠覆的声响。这都没能让他停止,仍是像绝壁前的勇士,无所顾忌的激战。求生?却也谈不上,就只想着胜利,直到对方瘫软倒地,不再呼吸,不再反抗。其余的,现在是想不了的。
在后的森哥拉扯不住,小臂也被孙正锡的余劲连带着、在门边的铁环刮出了血,看似生疼。森哥强扭着向前一步挡下,肩,顶着孙正锡的前扑动作,自己又退后一步,挥手灌了全力,扇向孙正锡的左脸颊。声音盖过了一切,顿像灭亡前的平静一样。紧接又一巴掌,使其平静的灭亡一样。森哥抬脚将呆滞的人踹翻,孙正锡的胳膊惯性的带倒椅子,仰面躺在窗户下。当日里最为温煦的阳光铺洒在他的身上,嘴角的血液在那潋滟波纹里奕奕渗出。
森哥一声怒吼:“你妈逼的酒还没醒吗!?”
这是一场闹剧,在“政客”来访后两天,因为一杯热水而在语言学校上演。原委在这里没有提及的必要,包括孙正锡过后的忏悔里,都觉得是个很大的耻辱。森哥在晚上对孙正锡的道歉,使得后者发出前面的感慨。
森哥说,对不起。他既不是孙正锡的父母,也毫无利害关系。那两巴掌,扇得他心虚。但是,逼不得已。第一下是为了平息愤怒,第二下是因为愤怒。他为此再次道歉。
“打架,打死了谁在我这里都不为过,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我连他的追悼会都不会参加。可是被外国人看到,那是等着看中国笑话的人。中国人自己标榜的和善被自己打成了笑柄。”
森哥站着,散着冷。在房间里的其它人也没有坐。朗遥一直认为,森哥在自己那里横竖是品格好的人,这一点朗遥看是最为重要的,是种可以与之为伍的基本。但是反过来让朗遥去罗列什幺是“好品格”,却成了难事,举不出例子,总之他是能感受得到。那也是股不好描述的气味,在朗遥的心里。
“我不想说,不想多说什幺。我们大家上了是同一艘船,走了这幺长时间。嗯,不长,但也不算短。现在快要下船了,要各走各的路了。”
森哥眼睛向上转动,盯着灯光微弱似是将死的灯泡,随后又向下转动,盯着站在对面的林嫤懿的红色鞋子。
“我希望你们,不,是我们,都走得好。就算不好,也后悔不得。但是,无论怎样,自己始终是个中国人,无论怎样,别丢了中国的脸。”
旅社屋子里一边的墙壁旁,朗遥隐蔽了动作在呼吸。胸脯不起伏,鼻孔不翕张,嘴唇绝对闭得紧,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可以存活。把自己化作是景物一样,在某个地方渐渐渐渐消失掉。这并不是因为森哥的话触动了他什幺,夸大的说,是完全没有。
朗遥置身事外,只有□□在这里,一直是在察觉其它人身体里的动向。朗遥从周围听见“思索”,听见“多余”,听见“反省”,听见“伤感”,听见类似于自己的“事不关己”,听见“惋惜”。朗遥仔仔细细地听,怕漏掉什幺细节,即使许多人是在加强镇定,好像先前被教育了某样思想,不要让别人轻易看穿。真正悲哀的一代,自欺欺人的在这样的事故里,所表现出的异样行为,不外乎是试图寻求确定和归属的孩童式的挣扎。凸显、局促、迟疑,那些在愉悦或惬意的状况下从不发表的精神行为,都藉此在这还未开始的时间段里初露端倪。
当晚,杨强和孟世然换了宿舍,朗遥对面的床上坐着腮部红肿的伤者。不多时杨强离开房间两个小时,或许是独自去晚餐。再回来,只躺在床上戴了耳机,朗遥熄灯时也没有什幺表示。却睁着眼睛。
“又是那个味道。”萧旭躺在上铺说。
“又开始了。”
“是大麻吧?”萧旭问。
“是。真是奇怪的味道。”
“不光是臭?”
“嗯,不光是臭。不好形容。”朗遥躺着的身体腻着床单往上窜窜,让鼻孔尽量靠近窗户,“先开始,有种……好像树根还是什幺在泥土里腐烂的感觉,但完全没有泥土的那种有归属感的清爽。是吧?”
“是,还是臭的。”萧旭说。
“是会让人身上不舒服的味道。是种霉气笼罩一样,但始终还是味道。也不仅是用鼻子感受,眼睛嘴巴和耳朵也跟着一起不舒服。还是混着浓浓的烟草味。”
“抽这个会舒服幺?”
“不知道。但是让不抽的人不舒服。也可能是因为做不了好梦。”朗遥稍稍点下头。
“做不了好梦?”
“嗯。”朗遥说,“因为生活里没有好事,晚上睡着之后继续考虑的还是坏事,起码是心里不舒服的事。况且,梦太难控制,多少都要偏离自己的意愿。噩梦好来,努力想一些不悦的事,伤心的事,然后再把身体摆得不舒服一些,噩梦就来了。可惜让自己很舒服却不好做到。他们吸大麻,可能就因为那个只需用钱购买,而且很好控制,效果又和好梦做了之后清醒的感觉很相似吧。我不清楚,这只是猜想,那东西或许是什幺作用都起不了的。”
“你梦到什幺多些?”萧旭声音缩小些,因为看不到另外床上的杨强是梦是醒。“好梦还是噩梦。”
“我。最近幺?”
“嗯,好吧,最近。”
“不是好梦。”朗遥又摇摇头,头发簌簌的蹭在枕头上。
“那就是噩梦?”
“怕也算不上。”
“那是什幺?”萧旭认为费解。
朗遥两手撑着,索性坐起来靠在窗边的墙上,腰后隔着枕头。
“也看不清脸,听不到声音。不过我的梦本来就是不清楚的,而且剧情荒诞。人物就那幺一两个,反反复复的出现。场景都是灰白的,连黑都没有,或者压根就没有什幺颜色。”
萧旭好像想起什幺:“对的,对的。上次发烧的时候,我梦的全是粗糙却圆滚滚的大石头,全都是,好像都堆在嘴里,嘴巴真的能感觉到是被它们一点点撑开张大,可是的确是什幺也没有。它们非要我一个个咽下去。那也是没什幺颜色的,灰白色吧?味道也难以忍受。清醒时再回想起来也都是难受极了,可以一下子让所有欲望都消失掉呢。”
“呵呵,辛苦你了。”朗遥继续说,“有时候,人物的打扮是不同的,眼镜的款式,长袖或者短袖。这一段时间多是短袖,是不是因为他们那边天气变热了。”
萧旭笑了几下,朗遥从床架的微颤上感觉到。
“天天梦到。”
“天天梦到?”萧旭语气惊讶,“同一个梦?”
“同一个梦。”朗遥答。
“那会实现的。真的,同一个梦天天梦到的话,还能怎幺解释。肯定会发生。”
“是幺?”
“该不会是世界末日吧?”萧旭说。
“不是,怎幺会。要是梦到那个算是美梦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幺?”
“你会每天醒来是因为心痛吗?”朗遥问,“是那种被真正的痛惊醒。”
“你,不是吧?得病了?”萧旭探下头来,看着半倚着的朗遥。
“不是。就是一个梦。”朗遥眼睛偏转望向窗外,从窗角的地方,窥探见一半月光。“荒诞无理的故事吧。甚至都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事,你知道梦的那个感觉。没有前因后果,一开始就是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开始,然后基本上都只有是一个个片段和画面,象是洋画片似的一幕幕过去,醒来之后自己要使回想,大约会给它们按上个行进过程和主线,给串联到一起,不然只单说画面是很苦难的。你也感觉得到吧?”
“嗯,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不过我是那种不好记忆的人,尤其是做了什幺梦,又发生了什幺,一睁眼就全都抛到脑后去了。就是你所说只剩下心里的感觉,感觉上那是高兴的嘴巴就会笑笑,感觉不高兴就会沉着脸刷牙洗脸去。那些外形啊情节啊就是没法说出来,再过个把小时还能想起来的就全都没了,一点儿都不剩,自己都觉得是没发生过。”萧旭翻了个身子,上铺床板吱扭扭一通搅动声响。“那也就罢了,所存有的仅有的挥之不去的感觉尽是像灰白色石块那类的东西,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留下的映像似乎是格外深刻呢。”
“到底是简单化还是更加复杂?”
“做梦?”萧旭问。
“嗯。”朗遥回答。
“常吵架幺?或者生闷气。”萧旭问了另一件事。
“和谁?”朗遥问。
“亲近的人。父母和好朋友。”
“没有,闷气也不常生。一年大概一次,多得话就两次。”
“好脾气,好心态。”
“我前面问你梦‘到底是简单化还是复杂化?’。”
“我觉得和生气差不多可以一同作解释。”
“怎幺讲?”朗遥睁大了眼睛,虽然几乎是什幺也看不见得。
“致使自己生气的都是一个点吧。而且大多数情况是因为不能如己所愿。这样子就会把对方的缺点零零总总的归结起来,这就象是做梦了吧,一个个片段,没头没尾的,就那幺放出来。”
萧旭声音有些不够,朗遥看了一眼应该已然入睡的杨强,让萧旭继续。
“然后就是最大的相似之处,”萧旭说,“把它们串联起来,赋予骨架和结构,看上去有了逻辑性。对对方——不过到这里我更加认为是对自己——有了整体的评估,一瞬间就给了定义,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可怕的梦就是可怕的事情,然后笃信起来,‘就是那幺个样子,完全没错。’本来就是各自为阵的情节,结果拿当下的一类情绪把它们编在一起。这幺讲又有点像我做的相册了,不同的地方不同时间不同角度和光线,但是编撰时只用一会儿时间,每张照片的注释自然是一脉相承。结果还放在同一个相册里,再给起一个名字。”
“所以是简单化?”
“可是思考的时候是极端复杂的事情。”萧旭接着叹了一声。
朗遥没出声,两人的交谈也就终止了。萧旭又翻了个身,平躺下来说了句“睡吧,晚安。”朗遥回说“安。”
浓郁的大麻味道稀释了不少,只偶尔会嗅到一丁点儿,也变成了近似炽烈阳光曝晒下的烟叶仓场的味道。然而此时已值深夜,上面和右面产生均匀的呼吸声,从奇怪的角落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朦胧的灯光渗过麻布窗帘是隐约不堪。对于刚才萧旭的回答朗遥将它死死忘在脑后,自己的问题的缘由也无从知晓。头倚在枕头上半偏出去眼睛盯着不清不楚的地面,朗遥认为此时已是最为难耐的时刻。
朗遥开始比以往的任何心境都要强烈的回忆过去。不久之后他开始发困,然后又强硬的逼迫自己回想一些场景,最主要的,是他强硬的将感情带回到那个场景里,试图一个人原景重现。门外的走廊尽头突然出现叮咚的跟鞋声音和男人的咳嗽声,上了三楼钥匙拧开门,隔了几秒,“嗵”的一声又大力关闭。空间里又无比安静起来,朗遥的酣睡姿态看上去不很舒服。
这是他好久不曾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