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安团

1、第 1 章

　　许多年后，风万里还记得初次见到沈流云的情景。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寒风凛冽，鹅毛大雪，几乎百年难遇。只是一夜间，平安城里便多了许多冻死的乞丐。
　　风万里穿着单薄的外衣，身上紧紧卷着昨夜抢来的破被，抱着双臂躲在街边的墙角里瑟瑟发抖。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饿得没有半分力气离开这里，只得任北风呼呼地吹着，刀子似地刮在他脸上，割得他生疼，寒气也从四面八方涌来，透过破败的棉絮，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冷得他牙齿打颤。
　　他想，他约摸是要死了，不是饿死，便是冻死。他侥幸在那一场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里苟活下来，却还是没有逃脱厄运的纠缠，不得不折在这冰天雪地里。
　　这样想着，他的意识渐渐便有些模糊，连原本有些沉重的身体仿佛也变轻了，似乎马上就要浮上天去。直到听到“叮”的一声，他才被猛然惊醒，反应过来时只觉眼前飘过一片蓝色衣角。
　　风万里定了定神，再抬头，却看到眼前自己的破碗里多了一枚碎银和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顾不得什么，他从破被里伸出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抓起包子便往嘴里送。直到狼吞虎咽迅速吃完一只，再拿起来第二只时，他才有了些许力气，边吃边用眼睛四处搜寻着那个留下包子和银子的人。
　　那个人走得并不快，也很好认。寒冬的清晨，街上行人本就寥寥，满眼望去，便只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衣人背影。他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靴，在昨夜的积雪上踏出了一个个坚实的脚印，同样黑色的头发用浅色的发带细细地束着，手里还捏着一只装着包子的纸袋。
　　风万里没有看到他的脸，却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救了他一命的人的背影。
　　再次见到沈流云，是在城南的郊外。
　　天气依旧寒冷。
　　仇家寻到了风万里的踪迹，竟是派人一路追杀至此。
　　风万里冷冷地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黑衣人，心里却盘算着逃出升天的几率有多大。思来想去，便唯有一招：逃。
　　然他身形刚动，便有密集的刀光笼罩而来，竟是半点容不得他。
　　眼见刀尖已至胸前，终是逃脱不得，他心中忿恨不甘，却也只得闭眼大喊仇人名字道：我化作厉鬼也必报此仇！
　　然而等了一会儿，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到来。只听得“咚”的一声刀剑相交，风万里睁开眼，便见面前一人蓝衣黑靴金发带背对着他用一把铁剑隔开了杀手的刀。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人同黑衣人打斗，脑中一时有些混乱，又觉思绪万千，却独独忘了逃跑这回事。
　　仇人派来的黑衣人终究不敌救过他一命的蓝衣人，蓝衣人也似乎无心杀人，便让杀手动用轻功逃了。救了风万里第二次的蓝衣人没有追，仿佛并不记得自己曾救过风万里，也未曾开口对风万里说过一句话，收了剑转身便要离开。
　　风万里这才反应过来，小跑着从正面拦住他。
　　“你为什么放他走，不杀他？”风万里终于看清楚蓝衣人的模样，却有些失望。蓝衣人长得并无特别之处，可谓相貌平平，也并无他想象中的大侠气质，仿佛是最不起眼的路人。
　　蓝衣人没有回答，也无表情，绕过风万里，继续往前走。
　　风万里却并不放过他，跟在他旁边，忿忿道：“你没有杀他，他一定会回去向我的仇人泄露我的行踪复命，我的仇人还会派更多的杀手来杀我。”
　　蓝衣人还是沉默着。
　　“到时，我会更麻烦，你也未必会在下次救我。”
　　蓝衣人依旧充耳不闻。
　　风万里却似乎更加觉得自己的话在理了：“你这样救了我一次，却不救到底，反而害了我。而且……”
　　“对不起。”蓝衣人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走路，却突然出声打断了风万里的话。
　　“啊？！”风万里停住了跟从的脚步。
　　“我并未想到这些。”蓝衣人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尽管他并没有放慢走路的步伐，“那你以为我该如何？”
　　风万里有些呆了呆，似乎并未料到蓝衣人会这样，对自己无理取闹的话连一丝反驳也无。
　　蓝衣人却不再说话了。
　　风万里不笨，非但不笨，还很聪明。因此他稍稍动了动脑子，便听懂了蓝衣人的言下之意。他再动动脑子，眼珠一转，顷刻间就又有了主意。
　　他迈开步伐，追上蓝衣人，问：“我以为如何？我以为如何你便能照着做么？”
　　蓝衣人终于低下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十四五岁少年，认真地道：“不错。”
　　风万里刚有些高兴，心念一转，要开口提要求，便听蓝衣人又道：“除了杀人，和要我的命。”
　　风万里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但他转眼便有了第二个想法：“你既害我被杀手追杀，便要负起保护我的责任，让我跟着你，直到我安全为止。”
　　蓝衣人想了想，似乎在犹豫。
　　风万里看蓝衣人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第二个愿望也落空，忙道：“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保证不会妨碍你，打扰你，只让我跟在你身边得以安全便好。”
　　蓝衣人仍未答话。
　　见蓝衣人还未不答应，风万里有些生气，道：“你连这点举手之劳也不肯做么？既如此，之前又何苦救我？不若让我早死超生省得如今担惊受怕！”
　　蓝衣人听了，还是在沉默了。这种沉默安静得令人窒息，安静得得风万里耳边只听得北风呼啸的声音，也安静得他心里越来越绝望，恨不得转身就走，可是他不敢，他不敢离开他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他只能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蓝衣人的脸。
　　蓝衣人却并不在看他，也仿佛并没有感受到他这种迫人的目光。但他沉默了大约半晌，终是动了动唇，道：“我答应。”
　　风万里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知道，得到这句承诺，便意味着他不必再过胆战心惊，时刻害怕被杀死的日子了。尽管他并不算认识这个男人，也并不了解这个男人的为人，但是他就是知道，蓝衣人既说到会保他周全，便一定会做到。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也该是这样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