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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临别总在黄昏时 ...

  •   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人世间的喧嚣还犹言在耳,太阳已就毫不留恋的沉入了地平线。
      空荡荡的广袤空地上,不知何处而来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四处游荡荡,驱使着机场地勤人员不时的抬手搭帘,避免有尘沙迎面入眼。
      而站在离地面七八米高空上的贵宾候机室内,顾慕城能避开地面阻碍看得更远更广阔。他看着远处天幕下的云光天影,熏染了半边天空的七彩琉璃光,恍如天堂异界。他也看着更远处,人间万星灯火,微弱且温暖,渺小却令人向往。
      说不上此时自己心里有何感想,或许,他来不及去多想,也舍不得空耗此刻短短的这十几分钟的等待时间去臆想什么,他只是极尽可能的,贪婪的看着,死死的把这一刻都看在眼里,映入他心里,刻画入他的血脉骨髓中,并且,带着这一刻的悔恨,留恋,怅恨远走他乡,埋骨异域。
      候机室内旅客并不多,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也都是陌生面孔,各自孤寂且漠然的沉浸在独自的世界里,有皱着眉头快速翻阅手机信息的,有坐在按摩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也有拿着流行小说静静看着的老年人,偶尔一两人抬头,正好与顾慕城的视线对上,倒也友好的点点头,笑一笑,随即转移视线又成了毫无交集的陌生客。
      即使是这么漫不经心毫无意义的一点头,一个微笑,顾慕城都几乎眼眶一热,滴下泪来。
      他低下头,左手有些颤抖的摸着自己行李包,是的,他远离国土远赴他乡,所能随身携带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登山包。两套换洗衣服,护照证件,他以往的学历学位证书,一封不知从而来的发给圣约翰大学威廉教授的推荐信。
      受过伤的右手手指一旦神经紧张,就会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收回左手,双手合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抬头看了墙壁上的方形流光时钟,还有十分钟就要登机了,他再一次把目光转向候机室门口。
      眼眸因为努力一直瞪得圆溜而开始酸涩,候机室内的旅客也已经窸窸窣窣站起身来排成两行在登机口排队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终于映入眼帘,顾慕城咋呼之间猛然起身,动作的急遽让他眼前一阵眩晕。
      来人身高约一米九,一身黑色西装,板寸头,身材魁梧,迈着大长腿,一路毫无阻滞的跨过熙攘人群,来到贵宾候机室门口站定,尖锐坚定的眼眸一扫,整个室内观景都在视野之内,东南角落里的顾穆城看着有几分落魄,灰扑扑的上衣,皱巴巴的牛仔裤,愣怔怔的站着,傻兮兮的望着他,脸色似喜非喜,想要扑过来又怕被揍的表情。
      刘景嘴角一撇,按捺下心里的愤恨厌恶,向着顾慕城走去。
      顾慕城僵硬的站着,看着来人三步两步迈过十多米的距离,仿佛是一瞬间就站在了离自己一米之距的前方。
      贵宾室内灯光明亮,却不耀眼,亮光看似偏向柔和的月光色,因着他们站立的位置偏向角落,光线偏斜 ,在顾慕城看来,刘景高大的身躯所映射下的影子,已经完全笼罩住他。
      刘景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直接从西装暗衣袋里一样一样往掏东西。
      “这是新的护照,连夜给你办好了,你原先的护照有些问题,有可能到了B国过安检时会出问题,先生让我重新办了一份。”
      “这是机票,先飞香港再转去B国,你拿好,不要误了航班,不要弄丢了。”
      “这是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银行卡,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直接在B国开通账户,是人民币账户,先生让我汇入了一笔钱,你到了那边,再自己处理吧。”
      “你出去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当然,以顾公子的自私自我,估计也是不会听我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劝诫的,就算是我多事了。容家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先生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顾公子,人贵有自知之明,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刘景一板一眼的把被托付的事情交代完,终于抬抬眼皮,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前仓皇落魄的顾慕城,长久以来积聚的恨意溢满他的心胸,几乎是不假思索,用那种他自己都陌生的讥笑讽刺的口吻,一字一句的吐露出恶毒的话语来。
      眼前的年轻人,若是可以,他多么想一枪毙了他,或者,在多年前,他若是能先知先觉的知晓多年后会发生的灾难,他那时也肯定会一枪毙了他的。
      凭什么呢!就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昌盛近百年的容家一族被蒙尘,被污蔑,被对手群起围攻,陷入生死未知之地,就是这么一个轻轻一捻就会断气的东西!断了容家的百年基业青白名声!
      而到了如今,容家陷入泥潭,惨淡无光,自身难保之际,先生居然还有心为他这个罪魁祸首谋划,费了巨大的心力送他出国!
      即使如先生所说的,是容家先欠下了债,可也无需如此偿还!他顾穆城心里有委屈有苦楚,难道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就活该就不可怜吗!
      刘景铁青着脸,牙槽梆子咬得咯嘣响。
      顾慕城脸庞上一阵冷一阵热,刘景对上他时,从来没有好脸色,他早已习惯了,可是,此时,受到此人,还有幕后那个人的帮助,他仍旧是忍不住的羞愤难忍。
      刘景说的话,他有些明白,有些又觉得糊涂,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和刘景靠得更近,压迫感更强烈,他抬头,急迫的问道,“…他,他来了吗?”
      刘景一个愣怔,随即哈哈大笑,觉得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几乎眼角都沁出泪来,他伸手一抹,看着顾慕城茫然的表情,讥讽的嘴角一抽,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你,居然,还以为,他会来见你?”
      “你居然,还以为,他会来见你?!”
      “在你四处肆意的散布流言,说你是他的私生子,败坏他的名声,毁掉他的政治生涯之后,你居然,还以为,他会来见你?!”
      “你对着媒体记者,说他当年引诱欺骗你无知淳朴的母亲,生下了你,抛弃妻子,二十多年来对你们母子不闻不问,整个天下哗然,他清白的名声一夜之间毁之殆尽!”
      “你跑到容府大宅肆意吵闹,搅得容家阖家不宁,几乎让他们夫妻父子反目成仇,妻离子散!”
      “你勾结李家董家,你明知这些人是容家的对头,仍旧甘心充当走狗,甘心做别人手里的一把刀,砍向容家。大少的车祸,你敢说,你没有参与到其中!即使你没有直接参与,你敢说,你没有贡献一分心力吗!” 刘景拳头紧攥,高大的身躯紧绷成几乎满弦的弓,目眦欲裂,低声怒斥。
      顾慕城身体僵硬,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以哀求的神色望着刘景,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呢!和李家大少爷闹出同性恋丑闻,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真心相爱,啊呸!李家大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人家压根就是耍着你玩玩的,你也真是被狗屎糊了心了,你在人家眼里就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儿,和李家联姻的是白家!是白家,懂吗!你有什么底气认为,李大少会为了你而舍弃白家?!”
      “在你做下这些肮脏的勾当之后,你还指望着,他会来见你?!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了!”
      被无情斥责的年轻人闭眼,咽下眼泪,忍着所有的惧怕、悔恨、颤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是,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会遭到报应的。我也活该一生孤苦无依,流离颠沛不得好死!可是,我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容景城他是我亲生父亲!我只求,只求见他一面,一次就好!“
      刘景定定的看了他三秒,闭眼复又睁开,闪过一丝迟疑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嫌恶冷漠。
      他以一种极度鄙夷的目光,看着最低等生物类似与蟑螂屎壳郎爬上他的蹭亮皮鞋而恨不得一脚踢开的神色,夹杂着隐晦的爽意,道,”顾少爷,顾公子,如你所说,我也只是容家的一条看门狗罢了,主人安排的事情,我只能照办,先生不想见你,他不愿意见你,他也不会来见你,他根本没有把你视若子嗣,他根本不会把你当做是容家的一员,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整个人在油锅里滚过,又在冰水里冷冻,在极致的苦痛之后,顾慕城反倒是瞬间就神智清明了,他伸出手一把扯住转身欲走的刘景,全身颤抖,话音带着哽咽,”…我,我不敢再强求……替,替我带一声,对不起…,还有,小心白明俊…“
      被拽住手臂的人忽略了肌肤相亲之处年轻人怪异的冰凉,前特战队中队长狠狠的手臂一甩,力气之大,孱弱的顾慕城被甩向一旁,撞上了旁侧的高阶椅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渐行渐远的人身影已经融入到了人流当中,那人没有回一次头。顾穆城痴痴的望着,奢望着那唯一还算是熟悉的人能回一次头,直到眼前视线朦胧,二十多年来只有在十五岁那年嚎啕大哭一场之后再也没有流下的泪水,此刻潸然落下。
      “…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已经是活在地狱里了……”,他抱着头喃喃低泣。

      半年后,
      容景城闭了闭眼,长时间看着文件而干涩的眼眸在阖上的一刹那闪过针刺般的疼痛,无奈的放下手里的钢笔,身子往后倒靠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拇指中指捏着鼻梁凹处,使劲按搓着,打算练习那一套小孙女教他的眼保健操。
      厚重的办公室大门被轻轻推开,容景城微微睁开眼眸,从手掌缝隙里看向来人,来人身影轮廓借着隐约的光线映入眼帘,十多年的相伴相随,都不用看脸,容景城已然知道来者何人。
      “…回来了?不是说后天才飞回来的吗?这一趟谈判很顺利吗?”容景城安然的闭上眼眸,继续不紧不慢的揉捏着鼻梁穴位,语气温和熟稔,带着笑意问道。
      穆烨堵在大门口充当了一会拦路石,后背被身后的人不耐烦推了一把,往前迈了一小步,踏入办公室。
      刘景紧随其后,迈步走进来,也仅仅是迈了一步,和穆烨并肩后,突然就觉得脚步沉重,重若千斤,他遥望着疲色毕露靠在高高椅背上的中年男人,一时之间,哑言无语。
      窗外,已经是暮色浓重,敞开的墨绿色窗帘,推开卡起的玻璃窗,隐约可以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吹进来。
      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大人物并没有注意到夜色已经降临,他只是拧开了桌角一处的小灯,那一处,有光,有亮,而偌大的办公室,其余的空间,已然被昏暗的夜意笼罩。
      刘景想起他奉命去送别那个年轻人的那一个黄昏,类似于今日,也是寒风凛冽,只是现在已经是隆冬,今天的温度更低,更容易让人心生悱恻无所适从。北方的寒冬,总是来得更早些,去的很慢,让人几乎失去耐心。
      “干嘛傻站着啊,当门柱啊……“容景城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得力助理,他的这两个助理能力卓著,又是出了名的毒舌,谈判桌上的大杀器,闲聊聚会的冷笑话段子好辩友,时时刻刻都处于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语速不快就想死的脑细胞高速运转状态,千年难得一次的居然有支支吾吾的时刻!容景城便开起玩笑来:”有事就说!没事就早点滚下班去,你们不会是来找我涨工资的吧!这可不行啊,□□会来查账的……“
      穆烨眼神闪烁,喉结上下滑动,嘴唇翕动,仿若是充气的人偶泄了一口气,侧头看着刘景说道,”…还是你说吧!“
      刘景苦笑,看看自己手中薄薄的一份报告,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难以启齿、迟疑不决这样的词语是怎样的感受。
      他不由自主往前又迈了一步,声调尽力平稳温和,”先生,是关于那个年轻人,嗯,顾慕城的事情。“
      容景城手指一顿,半慵懒的神色尽然褪去,他双手搭落在红木椅把手上,拧了眉,神色中带了一丝不耐厌弃,问道,”他又闹出什么事了?威廉教授也处理不了?”
      刘景等Boss问完,没有接话,沉默了半晌,才苦笑着,说道,“…怕是,他再也麻烦不了我们了……”
      穆烨插话说道,“Boss,三天前B国电视台不是插播了一条Breaking news吗,有蒙面杀手闯入圣约翰大学,枪杀了三名学生,另外有十几人受伤,死者当中有一名是华裔学生,年轻男性,警察局后来调出校园内的视频,这名学生当时正在二楼,本来有机会脱险的,是他从二楼窗台上跳下,扑倒了一名杀手,抢过机枪,迫使其他的两名枪手逃出校园,却不料,之前被他打伤的枪手身上还携带着匕首,歹徒也比他高大强壮,被一刀刺入心脏,他仅仅是撑到警察赶到现场留下遗言就去世了。 ”
      穆烨顿了顿,在顷刻间冷寂下来的气氛中,干巴巴的加了一句,“他是在场的所有学生教师当中唯一主动奋起反击的……”
      容景城神情有些茫然。
      刘景走上前,把薄薄的一叠报告轻轻的放在容景城面前办公桌上,低头说道,“威廉教授那边的联系人一直是穆烨,他和穆烨联系上时正好穆烨在B国出差,穆烨就出面去处理顾慕城的后事了,这些,是调查报告。顾穆城半年前到达B国后,在威廉教授的推荐下在法律系读大一,同时也在威廉教授实验室里当助手,威廉教授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悄么悄么抬头窥视一眼容景城,又低头继续道,“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慕城签署过器官捐赠同意书,因此在医生宣布他生理性死亡之后,除了已经破损的心脏,他身体里眼角膜、肾脏,肝脏都已经捐赠出去了。并且因为摄像头里记录下他的英雄行为,B国大使和圣约翰大学都已经派专人和大使馆联系过了,协助处理他的后事。”
      暮色更加沉重,房间里的沉寂让人不安,刘景焦躁的动了动脚。
      良久的沉默之后,容景城翻开了眼前的纸张。
      封面之下,首页之上,那张两寸的蓝色底证件照上,那张年轻的面容以大浪淘沙黄河泛滥摧枯拉朽的气势冲入他的眼帘,他怔了怔。
      多年以来,自从知道那个少年的存在之后,他的情感里有过同情,忽视,厌恶,当大儿子遭遇车祸时他也曾经一瞬闪过想置之于死地的念头。
      多年以前,关于那个孩子的调查报告里,也附着着他的照片,只是那时,少年未到十五岁,还未长成,人很瘦削,嘴唇抿得死紧,眼神暴戾,如此那几分隐约的与他相似也被大家忽略过去了。
      再后来,他所听闻,少年完全进入叛逆期,完全黑化,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去关注少年长相如何!
      十年的无视之后,在他的视野之外,那个孩子完全长成了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原来,原来,那个孩子和他如此之像,完全就是他在青年时代复制版,只是眉目更精致漂亮。
      穆烨叹了口气,说道,“Boss,三天前枪击现场,顾慕城撑到警察赶到之后,是留下了遗言才去世的。 "
      容景城抬头看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眸里急切和期冀。
      “顾慕城托付了器官捐赠之事,嘱托把他的遗体火化,送回褚城,埋在无尽崖旁边的布多山上,说,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长眠之地。”
      ……
      直到夜空上浮出隐约的星点,容景城才挥挥手,两人相视一眼,拖着已然有些麻木的双脚无声退了出去。
      道容景城会想些什么,他在想什么,他是否会后悔,是否会遗憾,或者,他是否会感觉轻松,一个活性炸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灭了。
      金乌升起东方,复落西海,时光仍旧以它一成不变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走着,无视人间悲欢,送走哀哀老朽,迎来烁烁新生。
      顾慕城的骨灰运回了国,他生前卑微,一意孤行,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一个肯定,死后却殊荣无比,被无数陌生人赞扬称颂。只是可惜他是孤儿一个,不然还不知道会不会从哪个疙瘩角落里涌来一群亲戚来争夺这个荣誉。
      容景城亲自送他回了布多山,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就在山下那个偏僻的小镇上。
      容景城只带了三四个知情人随行,墓穴早已经挖好,就在布多山半山腰上,一个很高很大的榕树下面,旁边四周,容景城让人移植了几株玉兰树。
      在他的后事调查报告中,威廉教授添加的一段话:
      “这个青年人经历过很多曲折磨难,也曾经走错路,他或许付出过惨重的代价,这一切,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但他仍旧没有放弃自己,在我的视线当中,他一直是一个很努力的孩子,他尊敬师长,酷爱学习,善于钻研,没有当下年轻人的自大和傲慢,但是令我疑惑的是,他一直不开心,不论成绩多好,受到怎样的赞扬,他都不认为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为他的死而难过,为失去这样一个好学生而悲伤,他是一个英雄。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我们关于B国公墓问题做了讨论,他说道,‘噢不,我可是传统的中国人,我死后,想回到褚城布多山,躺在那棵上百年的榕树底下,每天都能看朝霞夕阳,听山风呼啸而过,那才是令我欢喜的长眠之地。’ 请你们—他的同胞们,尽力完成他的遗愿,让英雄的灵魂安息。”

      墓碑么,容景城想了很久,仍旧不知道该刻些什么,最后罢了,只是刻上了顾慕城的名字,神差鬼使的,他撕下了调查报告上的照片,令人在墓碑上安装了玻璃镜面,把照片镶了进去。
      墓碑上若只是一个名字,难免单调空寂了些,他这般想。
      这群陌生人上山动静不大,也难免惊动了一两个村民,一个抽着旱烟袋的老汉慢吞吞的迈着乌龟步走近,等到墓顶垒砌,墓碑立起,他便凑近去盯着瞧。
      汉子们看着boss没有发话,也没有出声驱离。
      “是小宝啊……”老汉持着旱烟袋杆子,视若旁人如无物,在墓碑上敲了敲,语气平静,全当做是打招呼,“我远远瞅着有点像,还真是你回来了。”
      “大宝前几天把新闻上的事跟我说了,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说小宝在B国因为救人把自己弄没了。老头子也不知道你干嘛要跑那么远,那些红毛怪绿鬼子的,有什么好看的”
      “这几天,老头子一直在这山上等着,只要小宝你还有一口气,肯定会交代下来回到布多山晒太阳的,看看,老头子直觉一直都是灵的吧!”
      汉子们就觉着一阵鬼风拂过,后背脊椎骨一阵发凉。
      老汉脸色满是不屑,长长叹一口气,继续旁若无人的道,“老头子早说过的,跟你那个下贱的娘去找你那个放荡的爹,能有什么好结局,男人没良心起来,丧尽天良杀妻灭子的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你偏不信,看看,又是老头子我说对了吧!”
      矗立一旁当柱子的穆烨一阵暴怒,出声斥道,“老人家,你胡说些什么呢!”
      老汉充耳不闻,沉默了一会,眯眼瞪着垒砌的小小墓冢,黯然道,“你都走了十来年了,当年那些骂你野种的小兔崽子们也都娶媳妇生娃了,经常念叨你,现在你可方便多了,随时可以入梦吓他们尿裤子,那什么什么报仇…十年不晚。”
      “你种的那些桃树,长得挺好,每年都开花结桃子,忒多,老太婆每年都念叨着要留最好最大的给你,你一直都不回来。鹅卵石我也给你捡了好多,都放家呢,你有空就来拿吧……”
      “金虎老了,每天也就跟着我出来溜溜弯,再也不像当年那样能跟着你上山捉狐狸撵兔了!你走的时候,它每天都趴在村子路口,等了你一年多。“
      巴巴的抽了口旱烟,仍旧气愤不过,老人恨恨骂道,“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就为了那个没影儿的爹,就把这里都扔了吗!我都明说了你娘和那个姓李的不是好东西,你还眼巴巴的跟着去了,作死啊!你这小子到底是从哪个树底窟窿里爬出来的啊,性子这么倔,打死不回头的……”
      骂痛快了,老汉语气缓和下来,伸出枯裂的老树皮手摸摸墓碑,语气颤颤,”…回来了也好…回来了就好…,明天老头子给你收魂,不要怕。“
      老头垂着眼眸,弓着腰,对旁侧的一群人视而不见,转身顺着山坡迈着外八字步走远,穆烨心头一阵疑惑,刚想出声叫人,容景城抬手制止了他的举动,”不必,老人家不会和我们说话的。“
      容景城漠然的看着墓碑,又看向远去的老者,人已经没了,再问又有什么用呢。
      老汉这个年纪,时间的很多事他们已经看开,不再在意,历经了时间的磨砺冲刷之后,心肠已经紧硬,或者说是淡然豁达,除了生死,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们动容。
      只有当年的少年能入他的眼,能动他的心,他们这些外人,即使权势多煊赫,地位多尊崇,在对此不在意的人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句空白的介绍词罢了。
      在老人眼里,他是那个抛弃妻子,生而不养的混账,已经逝去的青年在他心里是个宝贝,即使十多年未曾相亲相近,他仍旧是他一颗垂垂老心里念念不忘的宝贝疙瘩,就连年迈的老狗都在等待着远离的少年归来。
      他能看到老汉眼底的悲愤、思念和无可奈何。老汉很无奈,却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这位疑似少年父亲的中年人站在一旁,老汉也没有心力去询问去计较了吧。
      而对于他们父子而言,是对方的劫难,他们以错误的方式知晓对方的存在。他当年过早的把少年当做成年人去看待,也过分的猜忌少年的心机,此后,一桩桩一件件,他只能在自己做出的选择上坚定的走下去,直至无法言悔。
      他第一次突然意识到,自己弃之如敝履的顽石,在某些人心里,是捧在心口上的珍宝。
      可是,当时啊,他不能对那个青年有一丝的怜悯,面对选择,他只能选择那个对他来说最无关痛痒的一方去牺牲。
      家族很重要,家庭很重要,呕心沥血的政途要掌控在手心里,一同历经刀光剑影的战友也很重要,最次等的,不被他考虑在内的,就是那个因着阴谋和诡计而诞生的却与他有相同血脉的青年了。
      他定定看着照片,这样想着,心脏处划过凌厉的痛楚,
      、 再见,我的孩子,我此生无缘的孩子,我辜负了的孩子,但愿来世,我们无亲无故,生死无交,独自欢喜,独自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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