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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门破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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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月亮生在南方一个小山村里,自小与大山做邻,和小溪为伴。累了,就倚山而歇;渴了,便举一掊溪水来饮。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笑容跟小草一样纯朴清爽。龙月亮的爹妈走得早,家中只剩下祖父,老爷子今年七十一,身子骨硬朗利落,下地干活不比小伙子差。十六年来爷孙二人相依靠,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
这天天刚蒙蒙亮,老爷子轻手轻脚地起床、慢慢开门然后小心关门,走至院子里刚要去拉板车,转头就瞧见月亮从窗口探出的圆脑袋,月亮跟抓到小偷似的一脸贼笑:“爷爷这是要去哪儿?”老爷子心虚,说话打拌儿:“我还能去哪儿,不就……就是去地里摘菜嘛!”月亮“碰”地关上窗户,一下子窜到老爷子跟前,瞅了眼满车的大西瓜,直接捅破:“又去镇上卖瓜,回回爷爷都背着我去,这次该带上我了吧?”见被拆穿,老爷子只好叹气:“大夏天的,怕你热着。”月亮心里清楚老爷子疼她,去镇上卖西瓜,不仅热更累。
“我是大姑娘了,书也念完了,该做点家里的活计了。”老爷子心里突然很难过:“你统共才读了五年书,按镇里人的说法勉强称得上小学毕业。”
村里只有一所学校,原来是间佛寺,抗日那会儿鬼子进村把庙里的佛像全扫走了,留下的就是座空旷破败的佛寺。后来,□□时候挨批斗的人都被送到这儿,有掉在柱子上遭批的,也有关进庙房里反思的。再后来改革开放,才被改作了学校,共五个班,每个班十来人,分别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直至现在。
月亮执意要去,老爷子拗不过,只得依允。
渡了船,上了岸,再走上一刻钟便进了镇。祖孙二人也慢下步子一路走一路卖。乡下人头回进镇看啥都新鲜,对啥都好奇。
街头橱窗里的花衣裳月亮从没穿过,行人手里用的手机月亮从没使过,喷香的油炸灯盏糕月亮也从没食过。眼前的一切以前在书里读到过,这会儿真见到了月亮倒恍惚起来,好似不真实了。
时值中午,太阳当头晒,老爷子寻了棵大树,喊月亮一起在树荫里做买卖。
“又甜又多汁儿的西瓜,尝了再买,吃了不满意可以不买哟……”老爷子开嗓嚷了起来。月亮纳闷:“要是真有人吃了不买,咱们不是亏了吗?”老爷子憨直可爱笑笑:“那也不打紧,今年地里的瓜多着呢!”
有路人来挑了一个,老爷子给人切成了两半,拿刀挖了块红西瓜递给那人:“都是自己种的瓜,您尝尝可口不可口,不好不要钱!”只要来个客人,老爷子就切瓜给人品吃,瓜甜、价实惠、人又敦朴,买的人自然不少。
月亮喝着水,心却不在卖瓜上,老爷子瞧了眼她乐了,从衣袋里掏出了张皱巴巴的十元钱给月亮:“饿了吧,买点好吃的去。”月亮接过钱,心里欢喜,忙问:“爷爷想吃什么?”老爷子啃了口菜饼摆摆手:“不用给我买,我有这个。”月亮踌躇着:“我刚在街那头瞄见灯盏糕两块五一个,不如你一个我一个,剩下的钱我再买点别?”老爷子满口答应。
月亮兴匆匆跑去街角,要了两个灯盏糕,一个套了两个塑料袋捂得严实,另一个在嘴里叼着。月亮咀了口,又脆又香,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回去的路上月亮拐进了条弄堂,思索着狭窄的里弄里头兴许有便宜的好玩意儿。
粉墙黛瓦,青灰石路,却不见摊铺。
“哎……”月亮踢飞了块小石子,脑袋缩进肩膀里,有点失落。
吞下最后一口灯盏糕,路过垃圾筒时,月亮随手将沾满油的塑料袋丢进筒里。刚要继续走,余光竟瞥见垃圾桶里有张人脸,月亮下意识伸头过去看,这一看把她吓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这人满脸鲜血辨不清容貌,全身摊在垃圾里,不知是死是活。
月亮哆哆嗦嗦伸手试探那人鼻息,居然还有热气飘在手上,恐地她撒腿便跑,路上撞了人也没停下来,径直奔向爷爷。
“有……有……有死人……”月亮惊魂未定,拽着老爷子手掌使劲地摇。
老爷子也被唬了一跳:“什么死人?”
“那边……那边垃圾桶里有个死人,不……不是死人,好像还有气儿……”月亮指着远处小巷的方向语无伦次。
老爷子安抚她:“别怕,带我看看去。”
再站到垃圾桶旁边,许是有老爷子给她壮胆,月亮没有刚才那般害怕了。
老爷子也上去试了试那人的呼吸,确实还有气。见死不救不是老爷子的脾气,于是和月亮一起把这人从垃圾桶里挖了出来,又搜遍他的身,看能不能找到联系他家人的电话或者地址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寻到,根本无法确认他的身份。爷孙二人只能先把这人送到附近的医院治疗。
手术室外爷孙俩对话——
月亮:“您怎么把手术协议书给签了?”
老爷子:“不签就做不成手术,他没时间耗了。”
月亮:“签了字,医药费就得咱掏,咱们……有钱吗?”
老爷子面露难色,迟迟开口:“已经挪用了你的嫁妆。”
月亮错愕:“付完费了?什么时候?多少?”
老爷子满心愧疚:“嗯,刚才你坐在这儿发呆的时候,拿银行卡付的,整好五万。”
月亮盯着天花板接不上话。
手术室的灯灭了,包成木乃伊的人被推出来,除了闭紧的眼睛、透气的鼻子和一双白皙的脚丫露在空气里,每处都绕着绷带。
“命保住了,之前病人大出血身体非常虚弱,得好好静养啊!至少要养上半年时间才能恢复健康。”主刀医生如释重负。听在月亮耳里却是如牛负重。与他无亲无故,花了这么大笔钱,还需照顾他大半年,天理呢!
医院病房里,洁白的墙,洁白的窗,还有洁白的……绷带伤人。月亮阴郁地瞅着床上的人,都一整天了怎么还不醒。
“爷爷把我的嫁妆给你做手术了,我的嫁妆啊……爷爷攒了一辈子的钱……”月亮突然哽咽了。
记忆中除了爷爷月亮想不起任何亲人,对父母她一无所知。老爷子只告诉她:“你爹妈很早就走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娃娃……”月亮追问:“是一起去了吗?”老爷子没有搭话。
月亮回过神,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月亮愣了下,转而还是很高兴:“你终于醒了,你伤得很重,差点死掉。”这时正赶上寻房时间,着白大褂大夫走进来,拿起床尾的病例单翻了翻:“龙星星,脏腑大出血、肋骨、锁骨骨折,接下一个礼拜只能吃流食,目前不宜大补。”月亮乖顺点头,心想真要大补也没得补。
寻房大夫出去后,月亮瞄见床上人诧异眼神,解释道:“当时你命在旦夕,必须手术,但手术协议书要亲属签字,爷爷只好撒了谎,说你是他的孙子龙星星。”
月亮转念想了想说:“这段时间你就叫龙星星吧,免得露了马脚。”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
被叫做龙星星的人望了月亮许久,疑惑的眼眸沉静下来,动了动绷带下面的嘴巴默认了。
午后时分老爷子过来了,手里提了个大包。锅碗瓢盆还有一个裂了壳的热水壶。老爷子叮嘱月亮:“回家照看好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仔鸡鸭,半个月后再过来。”
“您一个人照顾星星?为什么?”月亮不解。
老爷子打量了眼睡着的星星,答得很直接:“他是个小伙子,你是黄花闺女怎么能伺候他拉屎换尿擦身子!”月亮语塞,老爷子打发她:“趁天还光亮,快点回家,天黑了路难走。”月亮知道老爷子说的在理,只好挎上布包,忍不住去瞧了眼星星,看样子他睡得很沉。
走出病房门时月亮想起了一件事,扭头询问老爷子:“真的不报警吗?星星伤成这样……”
老爷子阴沉下脸来:“镇上的警察都是吃软饭的饭桶,黑白颠倒、好坏不分,报了也没用!”月亮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厌恶警察,心头隐隐不安,但也没有诘问下去。
虽然老爷子让月亮半个月后再到医院来,可在家里除了伺候猪鸡鸭,就是照看水稻西瓜,实在无趣。心里又牵挂着老爷子和星星,就连和黑伢子他们一起玩时也不觉畅快。于是在家呆了十天,次日月亮就早早赶路去镇上了。
过了中午月亮才到医院,一进病房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星星头部和脸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那张挂了彩的脸望上去很俊,月亮忽而想到了《世说新语》里的容止,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老爷子一手拿梳子,一手握剪子,正给星星剪着头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
老爷子理着他头发:“小子的头发倒是又亮又黑,月亮丫头的长辫子也不错,就是没你的滑溜。”
“天天洗就顺了。”星星的声音很轻,却很动听。
老爷子无奈:“那丫头,最不耐烦洗头。有次熬了半个月,我拽着她才肯洗。”
星星无声地笑了。他牙齿白净又整齐,月亮第一次羞红了脸。
佯咳了两声,月亮大步进了房门,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靠椅上。
月亮没去问星星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他又是什么人。并不是她不想知道,月亮是怕知道了对自己没好处,惹来烦恼。月亮暗暗自嘲:“我连爹妈是什么人都不晓得,干啥要费心思知晓其他人呢?
“在家闷不住了?”老爷子边剪边问。
月亮没回答他,直接报告起家里的近况来:“最近公鸡躁的很,没日没夜的打鸣,跟着一群母鸡也不怎么下蛋了,这么些天我从鸡窝总共才收了十八个蛋。猪圈母猪也厌厌的,提不起精神,我琢磨着是不是想种猪了。”
老爷子白了眼说:“我回去瞧瞧,这儿你照料着。”
“星星能自己蹲坑了?”月亮不假思索。星星刚喝了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呛了出去。
老爷子擦干净星星脖子上的碎发,收拾好剪刀头梳,扯扯嘴角教育月亮:“你扶他到厕所门口就行了。”
于是老爷子留了点钱给月亮,太阳还没西沉他就回去了。
晚饭时候医院送餐大妈拉着餐车过来,在门口喊:“龙星星的家属出来打饭!”月亮连忙拿着碗过去了。现下星星可以进食了,但只能喝粥。月亮选了小黄鱼和小白菜配粥,回来放在病床的小桌板上。所幸星星手没大碍,可以自己用餐。星星一勺一勺不徐不慢地饮着粥,吃相优雅。月亮看着他吃,自己肚子也开始叫嚣起来。月亮大窘,只好跑去外头的小摊上,要了碗清汤面,坐那儿“呼啦呼啦”两三下就吃好了。
夜幕降临,街头的灯照得如白昼,不像村里,月亮每回走夜路都需拿电筒打路。镇上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吃喝玩乐,摊位一个接一个,五花八门。月亮很想逛一圈,可心里惦记星星也就不去游赏了。
回到病房,星星正靠着靠枕读报纸,餐具已经洗干净放在床头柜上了。月亮诧异,问星星:“你洗的碗?”星星轻轻笑了下:“是查房的护士。”
月亮目光落在星星脸上,似懂非懂:“你被她相中了?”
领教了月亮的语出吓人,这会儿星星多少能受住点,淡淡开口:“可能我长得养眼。”
月亮想起村里的同龄男孩子总抢着帮她割稻、挣着送书给她看,难道是因为她也长的好看?于是月亮又请教了星星一个问题:“你和我谁生得体面点?”
星星彻底无语,老半天才说上话:“那还是你悦目。”
睡前月亮去水房胡乱洗了洗,还打了水回来给星星擦洗。月亮把水盆放在凳子上,拧了一把毛巾递给星星:“擦擦脸。”
星星接起毛巾贴了贴脸算是洗了。
被月亮径直夺过,仔细替他擦起来,动作轻柔很舒服,嘴里却嘟囔着:“哪里有你这么擦的!”
月亮把星星的脚放进水盆里,一个脚丫一个脚丫洗得细致。星星靠在床沿上,目光随着水波晃荡,声音柔软:“谢谢你,月亮。”
“爷爷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躲不过你,就把你救了。”月亮低头洗着星星的脚,半天听不到人吱声,于是抬头,发现星星忍着笑意:“你说得对。”
病房里共两个床位,一个星星住着,另一个是空的。月亮很幸运的睡在了这张空床上。熄了灯,和往常一样,月亮跪在床头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星星侧目注视着月亮。
祈毕,发现被人看着,月亮抓过被子不好意思地挪身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星星柔和的声音打破了安静:“你在向耶稣祷告?”
月亮愣了下,脸转向星星说:“不是,我在和死去的爹妈祷告,既然他们不能陪我,所以我让他们多和阎王爷走走亲,把爷爷留在我身边,越久越好。”月亮的眼睛明净清澈,无悲无喜。
星星望着这双眼眸,久久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