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血流 ...
-
3.死亡
口号声一声响过一声。浩荡的游行队伍从街角转出来,一路嘶吼而过,又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口一致对外。
自由!民主!平等!
青年学生一色青布校服,脖子上绕着白围巾。
他们挥舞着拳头,表达着愤慨。
小姐两只漆黑眸子,死死盯着他们。一直到消失于街角,还是羡慕得不行。
“阿花,我也想上学呢。看看我穿得都是啥,清朝旧时的衣服!”她抖抖衣服,是绣了金丝的白鸟在绸缎上招摇。
阿花?阿花?她回头,却没人应她。只有一个别管女子挨着墙角坐在地上,眼睛里失魂落魄的。
白二爷好歹是走了一年,英伦生活把他滋润得新鲜透明。从洋服外套到骨子思想。人是会变的。小姐每次给她念信,都是说些进步、民主、自由的新词。她不懂。
她只知道,这个自己是不配做他妻子了,白二爷又坚持一夫一妻,所以估计连小妾也做不成了。果然,不久之后,小姐念信就支支吾吾。阿花让她别瞒着,直接念。
她跪了恳求说,小姐你骗我才叫残忍啊。小姐只好据实相告,说他认识了一个财阀的女儿。人家知书达理,英语说得比家乡话都好。但二哥说了,要还你自由。你赎身啦,开心么?阿花那时拼命摇头,说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还是小姐的丫鬟,却不再是白二爷的女人了。她哪儿也不去。
刚才街上气势汹涌的人群,喊着同一个口号。
她与白二爷多远。他进步了,不可抑止的大踏步前进,走到新时代去了。她却还是旧式的,是小姐的丫鬟,是阿妈口中的清朝遗落在民间的公主。阿妈甚至煞有其事,指着她脖子上的月牙疤痕说,这是你娘留下的印记,让你好相认。
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月牙吊坠,人都说是假的。只阿妈说是你娘系在你脖子上的,为了将来好与皇父相认。这故事编的像模像样,客人们每次见到她,也会先摸摸吊坠,说真的是公主么。
小姐唤了一声,“阿花,你哭了?”
她又叹口气,“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我的夫君去打日本鬼子了,是死是活还是在风流快活,我全不知道。你至少知道二哥好好活着呢。”
阿花拽紧了小姐的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摸了把眼泪,“不哭。小姐,这世道是真乱了。好几座重镇都沦陷了,我们白家生意也乱了。不如……不如和老爷说说,去乡下避难吧。”
“什么避难?我要参军,或者读书也好!我也要融入这意气奋发的时代中去,才不要做闺阁小姐呢!”她说,眉目飞扬。
“现在哪有学堂?到处都被沦为租借区。”阿花好歹晓得些时事,她忧心匆匆看着小姐,惶惶然求她,“我们还是去乡下罢。”
风呜咽而过,又一队学生浩浩荡荡行来。
响亮的呐喊声,回荡在租借上方。枪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血流,头破。颓然倒地的青年女孩,惊慌失措的人群。
小姐不顾阻拦,冲上去对着青年学生喊,快逃吧,宪兵大队来了,你们别傻了!
可是更多的人群汹涌而来,口号喊得更为响亮。我们不服输。
脚步声凌乱,宪兵大队的卡车开来,一排排士兵从上面跳下来。列队整齐,枪孔黑漆漆的。
“小姐!”阿花上前去把小姐抢回来,但晚了,人群乱了。疯狂踩踏声中,枪声再次响起。
小姐的脑壳变形,跌倒在地。阿花惊叫一声,抱着温热身躯往外冲。
等小姐入土为安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墓地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阿花,她穿上了校服。老爷听了阿花说了详细经过,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哭。
但他突然决定把阿花当女儿养,送她去洋人学堂上学,完成小姐遗愿。
另一个是高头大马的乔少爷。他军队开来时,恰好路过白家。本来是顺道来看看未婚妻,却看到了一个墓碑。
“乔少爷,你该带她走的。”阿花说起那晚偷看时,小姐说过的话,“她说你是她心目总的英雄,气势十足,魄力不凡。她说她也想闯闯这个天下。”
乔少爷想到未婚妻说这话时,神情一定是又俏皮又雄心满满的,不由酸了鼻子。
一介武夫,却不能保护自己未婚妻。
“我会为了她,赶走鬼子,保卫这天下!”
他举起了手,起誓。
“乔少爷,你好好活着,就是小姐最大心愿了。”
阿花也酸了鼻子,但她忍住不哭。
她只是跪倒在地上,摸着墓碑上的刻字,喃喃说,“她知道你爱去别馆,她去了别馆时,却丝毫不嫉妒我们这种小娘子。她只说,既然乔少爷喜欢这种奔放类型的,她也要改改她的假清高,做个新时代女性。”
乔少爷听不下去,让她别说了,又提起白六爷,“你知道么,我在大通银行看到他,他说他是啥经理,我听下来就是一个放债的。他现在娶了个老婆。好像也是别馆的,叫什么金枣的。”
金枣啊。阿花的好姐妹。金枣那日说与乔少爷过一晚不要钱,乔少爷也没正眼瞧她。因为她虽然漂亮,却是个跛子。如果不是阿妈好心收留她,早就被人扔了。白六爷看来是记得那日在厨房他们说的话了,还真的娶了金枣。
白六爷不知道,但阿花是知道的。她与白六爷调情暧昧,全是听了白二爷的话。厨房那场戏,就是为了逼白六爷撕破脸,从白家彻底搬出去。白家父子忌惮白六爷不是一天两天,他身份尴尬,又太会算账。
阿花想,那时的白二爷还没被新思想浸透,只与旧时大宅争斗一般,只知道排挤能人争夺利益。现在他思想通透了,又干脆找了个新女性作伴,也不要她了。她一场忙活,到底为啥呢。
墓地森冷,风吹起纸钱。漫天的哀悼。
乔少爷早就走了,阿花却还是跪着。她摸摸脖子上的月牙挂饰,狠心把它摘下来。
阿妈在她三岁时,就反复灌输“你其实是……”这个诡异故事。她明知是假的,但内心深处总有期待。
有朝一日,她当皇上的爹会寻了她来,会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和你妈了。
从此富贵。从此判若云泥。
时代变了,没有什么皇上了。她挖了个坑,把挂饰埋了下去,又把土合上。
白二少最后一份信上说,他要回国了,他要埋葬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