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死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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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座鬼宅子啊。卓冲远靠在二楼扶栏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热闹的客厅。
到场的宾客衣着光鲜亮丽——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陪衬一丝不苟的油亮西装头，彬彬有礼；女人脸上都化了妆，脚踩尖细精致的高跟鞋，婀娜多姿；孩子也穿了礼服，看起来一个个都像是严肃的小老头。无论关系是好是坏，他们都端上一杯酒，笑容满面地闲聊几句。
虽说中午是家宴，来到这里的都是卓家亲友或者关系匪浅的世交，不过除了某几个人之外，卓冲远大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
说起来明明外头还是大白天，屋子里却灯火通明，难不成是为了驱散笼罩在厅堂里昏暗沉重的怨气吗？卓冲远被楼下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就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没分寸？”老人家气沉丹田，训起人来仿佛还发动了深厚的内功，卓冲远连同这座房子都被震得抖三抖。很显然，宝刀未老的卓老爷子耳朵还灵敏着呢，将嫡孙生冷不忌的玩笑话全听到了。
卓冲远一边抽着嘴角听卓家大家长数落他如何不懂规矩不成体统，一边继续腹诽：如果一楼那些都是妖魔鬼怪，那么这位一定就是威震八方统一妖界的万妖之王。
老人家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看见孩子左耳进右耳出，怒其不争：“从今以后，你也给我长点记性！人前人后，说话都注意些！罢了，快去收拾一下自己。今天你可是主角，现在这样子像什么话！”
主角先生无语地挠了挠脸，低头打量自己被爷爷嫌弃的运动服。他向来有晨跑的习惯，总不能因为今天是生日，就能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睡懒觉吧？
既然大家长都发了话，小家长便只能冷着脸去监督儿子把自己整理得妥妥贴贴。
卓冲远单身了许久，却还是有几个一起去吃喝玩乐的女性朋友。他也明白女人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需要花多少心思多少时间，然而没想到男人一旦讲究起来，处处都是学问。被一群专业人士摆弄着的卓木头忍无可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又立即惹得站在一旁的卓父用冷峻的目光将不孝子恶狠狠地警告了一番。与卓老爷子相比，五十出头的卓父道行不深，那视线撞上卓冲远千锤百炼而出的铜墙铁壁，冒了个火花，就败下阵来。
瞪着镜子里的卓家大少爷，卓冲远啼笑皆非地翻了个白眼。
因为只是家宴，倒没有那么多繁文礼节，卓老爷子领着嫡孙与卓氏宗亲打了招呼，一大家子便和和气气地动筷了。期间有不少人端着酒杯来给小寿星敬酒，吉祥如意的话说了一大堆，鲜少和他们打交道的卓冲远愣是没能认清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僵着笑容连忙道谢，一饮而尽。
吃饱喝足之后，卓冲远的处境就更加尴尬。这些人三三两两地组成了各自的小圈子娱乐起来——有的打麻将搓上几圈，有的摆了棋子杀几盘，有的聊起家国天下金融理财。他即便驾驭得了这些事的表面技能，却摸不清背后的门路。
百无聊赖的卓冲远只好干坐在一边，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一件趣事。
孟家、任家都是卓家的世交，因此他的亲大哥亲姐姐必定在家宴名单中。只见随着父母出席的孟少爷正被一群情窦初开的少女团团围住，热情又矜持地搭话。
那小子原本就生得讨人喜欢，如今穿着黑西装白衬衣，看起来更是气宇轩昂。卓冲远回忆了一下从镜子里看见的自己，顿时就泄气了。虽说“人靠衣装”，但他那双浓眉大眼，不管设计师如何努力“化朽木为神奇”，配上西装后，依然是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卓冲远正感慨着造化弄人，抬头一望，发现孟荷初大步流星地朝自己奔来。瞧那小子落荒而逃的样子，显然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卓冲远扫了一眼见到自己之后就不大好意思跟上来的少女们，调侃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小朋友：“逃难呢？我哥和我姐去哪了，没给你挡煞吗？”
孟荷初下意识要抬手松一松领带，又想起父母的叮咛，无奈作罢。他白了一眼笑得贱兮兮的卓冲远：“老爸在下棋，老妈在聊天，我溜出来透气。”
卓冲远就着小鬼头的回答望过去，大哥果然在陪他家老头子下棋，姐则和几个贵太太交流心得。两边的氛围看上去都相当融洽，他不由得唏嘘：“在这里最没出息最格格不入的就数咱们两个了。”
“你是没能力，而我只是没兴趣。”
咋一听这句盛气凌人的反驳，没能力的老男人心头一怒，但低头瞧见小少年清冷的眉眼，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在体育界征战多年的卓冲远少不了那份旺盛的好胜心：“没能力也好，没兴趣也罢，反正最后都会殊途同归。”他的视线扫过刚才追在小少年身后的姑娘们，“说不准，以后你就要和她们之中的一人联姻。”
孟荷初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一看到他这副完全不把长辈的提醒放在心上的样子，卓冲远又会想起十几年前和爷爷呛声较劲的自己，总认为天高任鸟飞，总相信没有谁能随意摆布自己的人生。
时间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卓冲远心想。
“叔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打一场比赛吧？”说起自己的兴趣爱好，孟荷初那双神似孟夫人的机灵大眼睛熠熠生辉，“我可是特地带来了网球包，想给叔叔送上一份大礼啊。”
这个挑战记录尽是败绩的臭小子，还真是不死心。卓冲远冷哼一声：“我上哪去找比赛的场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谁说这里没有网球场了？”说话之人竟然是与孟颖达杀得不相上下的卓老爷子，“你这小子也不知多久没回家，连步行十分钟便到的网球场都不知道。”
虽然说话的对象是嫡孙，但老人家始终紧盯着瞬息万变的棋盘，偶尔夸奖孟颖达下得一手好棋。卓冲远一听有地儿了，心里就开始发痒，但顾及到今天是个特殊日子，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大家长的脸色，揣摩他的意思。
难得他乖巧听话起来，卓老爷子却不耐烦了。老人家狠瞪他一眼，声音雄浑有力：“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去吧！”
卓冲远欢天喜地地拉着他的小对手跑去打练习赛。
别看卓冲远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粗枝大叶，一旦站在球场上，球风却是极其细腻的，而且对于局势的思考和战术的应用也有相当缜密的想法。先不说他那一手漂亮的平击球技术以及变幻多端的比赛策略，单是几乎都用同样的姿势打出不同球种的能力，都让对手发愁。
无论如何都难以找到突破点的小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拉了拉帽子：“这个人也太麻烦了吧。”
真正麻烦别人的是你才对。为了保存体力，卓冲远也懒得开口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目前的比分是四比三，老选手暂时领先。比赛由于双方各自保发而僵持不下，一心求胜的小选手似乎陷入了苦战。然而，卓冲远却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暗暗吃惊：在一两个月之内就能跟上自己的比赛节奏，小徒弟的资质真的很不错。
比起“年事已高”又力不从心的退役选手而言，少年郎确实有着更胜一筹的力量和速度。但体育竞赛并不是单纯的身体素质的比拼，熟能生巧的技术能够缩短力量的差距，丰富的经验和准确的预判可以弥补速度的不足。
“五比三！我破发了，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臭小子？”卓冲远挑起眉得意洋洋。
没错，这就是身经百战的职业选手的真正实力。力量、速度、持久力、观察力、制胜球和战术，无论对手拥有哪一种优势，他都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能力从容冷静地应对。
“真糟糕，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输了。”面对困境，说出这样的话的孟荷初，嘴角边却是丝毫不受比分影响的自信笑容。
可是，拿下一个破发局的卓冲远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糟糕”。阅历丰富的比赛选手往往在比赛的某一个关键时刻，就能察觉到这将会是整场比赛一决高下之处。他捏着网球的手开始冒汗。再一次体会到赛场上那种刺激的紧张感，全身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在欢叫。
如果说网球比赛也是双方选手意志的较量，那么，你打算怎样贯彻你的意志，来打败我呢？真令人期待。卓冲远歪着嘴一笑，打出他的发球。
正如他所预料，小少年的气势在这一局高涨起来——或许之前只是那孩子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或许那孩子认为现在应该是放手一搏的时候，总之，卓冲远已经无暇思考这种细节问题，一门心思去应对孟荷初所打出的不同类型的旋球。
本来以为会过了网才缓慢下沉的下旋球，却贴近球网沉了下去；身体刚刚习惯了弹跳幅度极低的逆向旋转球，接下来却是打到角落直接反弹出界的侧外旋球；甚至将落地后弹起的上旋吊球与落地后不反弹的下旋吊球切换自如，仿佛只是耍着对手玩。
卓冲远当然见识过不少世面，也遇到过这样超级旋转狂的选手，而且在过去的练习赛训练中，他很清楚孟荷初拥有出色的旋球技术。只是，他料想不到自己掌握的情报竟是对手收敛锋芒之后的表现。
“五比四。”孟荷初笑着把帽檐向上抬了抬，“原来破发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嘛。”
卓冲远喘着气，两眼一瞪：“卑鄙！”
“无耻。”小少年气定神闲地驳回去，“因为叔叔是打算放弃网球的人，我本来并不打算用那些招数来对付你。”
“谁……”卓冲远咬牙，直起腰，大吼，“谁他妈说我要放弃网球了？！”
“是吗？”孟荷初狡黠一笑。
在之后的几局之中，孟荷初乘胜追击，卓冲远也不甘示弱。厉害的竞争对手常常能够引发自身强大的潜力，这两个人随着比赛的继续进行，状态越来越好。最后，在抢七局中，年轻力壮的小选手以微弱的优势挑战成功。
比赛一结束，一直全身绷紧的卓冲远就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喘气。输掉比赛，他虽然觉得不甘，却心服口服。体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即使双方存在年龄差距，即使对手只是险胜，但输了就是输了，任何借口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孟荷初走过来，将他拉起，说：“叔叔说过，你的网球梦想就交给我了。抱歉，我也有我想要实现的野心，所以……”小少年握紧拳头，朝卓冲远的手背用力一击，“把你丢掉的东西拿回去。”
卓冲远甩了甩手，疼得龇牙咧嘴，可脸上咧出来的却还是笑容。
小少年将球拍用双手夹在背后，走到球网前，站定，说：“我，想要一直站在这个球场上。以后，我还会变得更强、更强、更强！”
且不说潜力无限的力量、速度和技术，单单是这一份强烈的好胜心，就已经是所向披靡的强大武器了。网坛老将忍不住感叹道：“你这小鬼现在就很强了。”
“那是因为叔叔太弱了。”
“……混蛋，想要打架是不是？”
“抱歉抱歉，我开玩笑的。”
回到卓家之后，卓冲远梳洗换装完毕，走出来，意料之中地撞见面如玄坛电闪雷鸣的卓老爷子。他与老人之间的斗法也如同他在网坛摸爬打滚一样可谓身经百战，于是卓冲远厚脸皮地装傻：“生日宴会已经开始了吗？”
老人家吹胡子瞪眉毛：“客人早就来了。你随我出去，正正经经地打个招呼。”
卓冲远一愣，低头看了看不久之前还握紧球拍奋战到底的手，喊住了转身走出房间的老人：“爷爷，等一下！我……”
他还没说下去，卓老爷子就心知肚明地打断：“你可别喊我爷爷。你每次一叫爷爷，准没好事。十几年前离家出走时，你说的是‘爷爷我走了’，现在又打算再逃一次吗？”
卓冲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拄着拐杖往地上轻轻一跺。岁月沉淀下来的威压顿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即使前面是修罗地狱，也要挺直你的腰杆子走下去！”
那副背对着卓冲远的身躯，在流逝的时光长河中，如同一座巍峨高山伫立在他面前。老人的脊背依旧像山上的青松一般挺拔俊秀，而支撑它的正是他们这群年轻人可能难以理解的老一辈的骨气。
待卓冲远回过神来，卓老爷子已经站在舞台上，说完场面话，然后给客人们讲讲他的育儿心经了：“我家这孩子，性格倔强，年纪轻轻一个人外出打拼，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年来，他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不合我这个老人家的心意。我心想啊，他去闯一闯也好，吃了亏就知道家里有多好。只是，我那老伴说过，远仔的事业线长得真好。”
在几步之外候着的卓冲远本来听得囧囧有神，但捕捉到“老伴”和“事业线”这些字眼后，就神色一凛，竖起耳朵仔细听。
“她还跟我说，老卓啊，我知道你也是个作风强硬的人。以后远仔面临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放手让那孩子去做决定。”老人家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没掉过几滴男儿泪。现在说起爱人时，声音却有些哽咽了：“哎，这个爱操心的女人……”
会场里原本就是静悄悄的，如今更是安静得让人差点屏住呼吸。
“这孩子也到了而立之年，无论他今后的选择是什么，希望各位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分薄面，如果遇上了，力所能及的，就多帮衬着他一些。”
卓冲远早就听得眼眶都湿了，老人发言完毕，走下来催促他上去时，他还一愣一愣的。
“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去吧！”
那是与下午训斥他时一模一样的话。卓老爷子脸皮薄，经不住嫡孙受宠若惊的打量，抬起拐杖佯怒地往他腰背上轻轻一敲：“挺直你的腰杆子，去吧。”
卓冲远吸了吸鼻子，站到话筒前。
——在二十岁之后，我们就会变成普通人，然后在约定成俗的生活轨迹中死去。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台下所有人发出自己崭新的人生宣言：“我是主角！我不会死！”
作者有话说第58章 死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