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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于威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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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十月十日。下午三点四十。我站在高出海面三层楼的高度。脚下的浪涛拍打着礁石。一波波。仿佛是来至海对面的呼唤。我注视着远方。一只只起伏的海鸥正向我飞来。
昨天早晨。我从北京西客站前往a市。因为前天晚上接到通知。回校补考。这是我获取毕业证书的最后一次机会。也就是说。如果这次补考再通不过。我将永远背负着高中学历。在社会上艰难行走。我本来对证书这些玩意儿不屑一顾。可漂泊了多半年。我才大梦初醒。证书犹如入场券。是这个美丽世界的游戏规则。而我。已经出局了。说着。第一只海鸥飞到了跟前。我虔诚的说一句。我错了!
K244列车上载满了假日归来的游客。国庆的余温在人们脸上凝固成疲倦。人们正专心致志地打盹。八点钟。火车驶出了北京城区。我的思绪在窗外的田野上驰骋。沿着其中一条河流追溯。大学我旷课三年课。最后一年。为了弥补前三年的空白。我谈了一次恋爱。对象是食堂里的一个打饭妹。平时上班。她按规则穿着白衣戴着口罩。所以到现在。我只记住了她的那双眼睛。大而无神。好像两颗玻璃珠子。但我依然着迷。犹如顽童抓住了一只洋娃娃。爱不释手。可最终我们没有修成正果。毕业之际。我们分了手。原因在我。第二只海鸥向我飞来。我祈求。原谅我。
大学期间。我对不起的第二个人是我的导师。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逐渐腐朽的是他的四肢。但他的眼睛越发明亮。大二那年。如果不是他以老卖老。我早已被逐出校门。理由很简单。在那本厚厚的学校守则中的第二十八条写得清清楚楚。无故缺考给予劝退处分。当年执拗的我。违规了。接着我的一寸彩照。经过放大处理。贴进了校园的公告栏。就像投资方为即将上映的影片提前造势而放出一组明星的海报。来往的同学驻足瞻仰着我的巨形头像。我暗自窃喜。处分的正式下达是在三天后的校园广播站。x x x。因违反了第二十八条校规。给予劝退处分。简洁明了。可这三天的等待是漫长的。当时我正站在寝室的窗前。听到了消息。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成功了!我的计划就要实现了!我激动的差点失去足掉出窗外。下午。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表现出十分沮丧的样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教务处。办理退学手续。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推开教务处的大门时。看到我的导师正弯腰站着。和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处长嘀咕些什么。见我走了进去。他们不说了。老头转过头包容的看了我一眼。其中的责怪又令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当我走到处长跟前。把档案袋递给他时。他推出一只手。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傲慢的说。看在你的导师份上。我给你一次机会。还不快谢谢处长!老头听了这话立即说道。机敏的看了我一眼。噢。我糊里糊涂的连说。谢谢!谢谢!整个计划就这样被他搅浑了。我走出了教务处。关上了门。失落的气氛顷刻充盈了走廊。跳窗而出。且不论当时他这么做对我是否有益。我现在都要补上一句从未说出口的。谢谢!因为他的动机是善意的。关心我的人有很多。七大姑八大姨一箩筐。放在天平足以称量月球。但如若没有血缘的纽带。他们必然会显示出世人冷漠一面。就像长安街上遛狗的阔太。如果我躺在街边。她们不会置一眼。因为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并无血缘关系。所以她们熟视无睹。这是规则。所以当一个老头打破规则时。我的胃酸又犯了。
那日在火车上猛然意识到欠导师太多人情。那件事后。我甚至没有当面感谢。大学期间。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这次回去还得拖他关系跟高数老师要要答案。想到这些。我简直没脸见他老人家。总觉的手里提些烟烟酒酒。才能越过人情的迷障。毕业之前重来没有这种觉悟。进入社会。培养了起来。
于是当火车钻出山洞。我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他是我在北京的唯一朋友。学的是物流专业。每天晚上在库房打包快件。十二个小时。做着流水般的作业。日复一日。颠倒了昼夜。在等待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北京混了半年多。竟没半分积蓄。月月收入勉强平衡支出。应急的时候。还得向朋友伸出双手。那天。我再次感到了这种窘迫。
电话通了。那头的声音疲倦而无力。仿佛是从深夜三点半传来的。相对于他的作息时间。现在他正在午夜。但他出于义气。尽量撑出一种清醒的状态。这种劲头就像高三晚自习十点四十以后。大脑已经饱和。我一边小鸡啄米一边读题。重复了十几遍。依然连题都没有读懂。但坚持到了最后。下课了。我觉得我没有输掉什么。失去什么。为了防止他混淆重点。我只说了借钱的事。并没有提回校补考等其他的事。他听了连连点头。然后——喂喂喂!我冲着电话那头喊去。没有回音。我看了看手机。信号满满的。再次放到耳边时。那头传来了快慰的鼾声。他已坠入九层梦境。
中午到达a市。走出车站。我看到广场上满眼的人群。突然感到落寞。时隔半年。我再次回到这里。不过这次我单独一人。其他同学。如今四散各地。蒲公英般不知影踪。我站在路边一边等待103路公交。一边出去神的望着城市上空的一朵白云。不管是什么。时间久了就会产生依恋。最初离开这里。被柔软的云戳了一刀。现在回到这里。它又变幻成刀的形状。耀武扬威。
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旅馆开了房。先蒙头睡了一觉。傍晚收到短信。已打!请查收。是我的朋友。我庆幸他没把这事遗落在梦里。这个点钟在北京那头。也许他现在正开始上班。我走出旅馆。天边紫霞缠绕。然后向记忆中一家工商银行走去。途中我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怎么才知道我现在不是在梦里。也许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梦中。我只是做了一个更长的梦。还没有醒。接着我又想起了那部科幻电影《盗梦空间》电影中的男主觉道姆柯布有一个陀螺可以验证。但我没有。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我想要醒来。
我取完了钱。径直走向一家烟酒超市。花四百买了两瓶红酒。然后提着走向了学校。一路手心冒汗。朦胧的夜色。给自己蒙上了一层黑面纱。我做贼般的走进校门。一鼓作气走向了导师的办公室。经过食堂的时候。我不禁被往事缠住了脚。向里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了办公室门前。突然有了疑虑。提着东西进去是否合规则?我想了想还是先藏起来比较稳妥。于是我推开一扇窗。把它挂在窗户的把手上。在外面悬着。上帝保佑它千万不要掉下去。
我舒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两分钟后我又走了出来。原来我的导师已经退休了。我从把手上取下红酒。走出了办公楼。坐在校园草坪上的一条长凳上。看看了手中的红酒。遗憾的叹了口气。
明天上午的考试迫在眉睫。我没有时间多想。直接拨通了挂我科的高数老师。一个中年妇女。姓王具体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因为那已经是大一时的事情了。凭我仅有的印象。她是一位很好说话的老师。我还记得当时临近期末考试。她主动把百分之八十的原题以及答案告诉了我们。所以那次考试很容易过。我只是没有去考。根据规定。当年的补考资格也被取消了。根据规定。只能等到三年后的今天。
在等待电话的时候。我信心满满。以为她会把考试内容告诉我。顶对需要我说上几句入耳的话。我酝酿着。但电话没有打通。我立刻编辑了短信。回了。冷冷地。卷子不是我出的。教务处没有通告。简洁明了。我犯嘀咕。补考找挂你科的老师。学校第三十八条规则写的清清楚楚。我是在按程序办事呀。怎么?想到这里。我心有不甘的回复。请问。那我应该找那位领导。回了。我不清楚。然后又回了。既然是考试。请问同学。怎么可以泄漏原题呐?我觉得有些道理。一时无语。但想到她说一套做一套。我不免有些生气。看了看脚边的那箱红酒。是不是她暗示什么规则。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复道。这样吧。我明天早晨去找您一趟吧。我会挑一个方便的时间的。她没有回。难道我猜对了?还是她懒得理我。不管怎样。我决定明天一早便去办公室等她。也许她会去的比我还早。
回到旅馆。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她。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学校的食堂上班。也许不在了吧。她一个月前结婚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还在。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可在不在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呐。我随口喊出一个脏词。没有针对性。也许只是对当天的总结。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变得无力。骂完。我的脸便瘫贴在旅馆泛黄的床单上。二十四年光阴犹如窗外流星。一闪而过。我似乎一无所有。我看了看床边那袋红酒。打来取出了一瓶。留下了一瓶。
我搬了一张椅子。瘫坐在窗前。一杯一打嗝的喝了起来。摇着手中的高脚杯。不由的回顾起自己波澜壮阔的大学生涯。大学四年我旷了三年课。同时也写了三年浪漫主义诗歌。这都源于当大二那次计划的流产。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蒙头创作。从四句一首写到长达四页的叙事诗。每天我都呆在图书馆里。那时法国诗人兰波是我的精神导师。生活在别处。永远的私奔者。这些充满魔力的简短诗句。我为之着迷。他也同样来自乡村。同样拥有一个梦。他向往着巴黎就如同我憧憬着北京。那次计划的目的就是挣脱学校的囚笼。飞往北京。后来年少的兰波离开了家乡。独自一人去巴黎。呆了几年。最后放弃了诗歌。去了非洲。死于非洲。现在我正沿着他的步调。离开北京。站在威海边上。第三只海鸥向我飞来。我亲切的唤它兰波。
北漂时期。我将大学期间创作的诗歌挑选出精华。纷纷投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遥无音讯。我的心如火山后的岩浆冷却下来。我多么希望寄出去的一篇篇诗歌能凝聚成一条小船。渡我上岸。曾经接到一个杂志社的电话。他宣称他以前是诗人。只是现在诗歌不流行了。但出诗集却变的简单起来——自费出书。只要内容无伤大雅。他见我问的详细便打起了我的生意。鼓吹我的诗歌精妙绝伦。值的一出。但谈到钱的时候。我挂了电话。后来浏览诗歌论坛时。听说寄到杂志社的信件。编辑们几乎不会看。随手拿几封。其他的打包卖了废纸。我不大相信。但从此再也没有写过诗歌。
迫于生技。我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电话销售。在一家食品招商加盟公司。主营冰激淋项目。每周六末在各大卫视打广告。下午的广告热线时间。全公司的话务员忙得焦头烂额。我很忙。但我觉得这是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可过了几个月。我不断的接到客户的投诉电话。有要求退货的。有哭爹喊娘的。渐渐的我才知道。公司顶着招商加盟的名义。实则靠倒卖设备赚取差额。这本没什么。但设备上出了问题。顾客来公司参观的设备跟最后运回家的那台是两回事。虽然外观一致。产家相同。但材质大相径庭。明摆着的欺骗行为。但公司全体上下员工都不觉的惊奇。仿佛这是整个行业公开的秘密。就当我良心受到谴责时。一个业务经理告诉我。你以为客户是傻子。他们购买设备。制造冰激淋时会参入超标的水。赚取的利率比咱们都高。我一下子丧失了自己的立场。不知如何是好。对工作丧失了热情。不过现在我终于解脱了。就在我离开北京去往a市的前一天。我辞去了工作。第四只海鸥向我飞来。我忏悔。
那天晚上。酒越喝越多。旅馆外星光璀璨。毕业证书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升华。仿佛是巨形的夜空递向我的一张契约。傲慢的等我签字画押。但同时我又看到过去的那个我。正从墙角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喝下杯中的酒。使劲晃了晃头。坠入了梦境。梦到了高三晚自习十点四十以后的光景。我没有妥协。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没有去找高数老师。我甚至为此感到庆幸。九点半的补考我也没去。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拉开窗帘。直视着窗外刺眼的白光。在离开a市之前。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见她最后一面。中午的时候。我退了房向学校走去。经过十字街的时候。竟然发现公园旁边耸立起一栋别样高楼。记得毕业那年只打了地基。现在着着金黄色。闪闪发光像一座圣殿。我敬了一个礼。
接着我继续向前走去。学校旁边小贩的叫卖声依然充满魔力。吸引着学生从校门源源不断涌出。真是一群游蜂浪蝶。我穿过人流。走进校门。迫近喧哗的食堂。
走到门前时。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一把推开了她。毅然决然地说。分手吧!我是不会因为你留在这个地方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抖动的睫毛和颤动的嘴唇。我们就这样结束了。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她是本地人。她原以为我会留在a市。结婚生子。但没想到在我心中有种东西比她重要。在北漂的夜里。我开始怀疑当时的抉择。到底那个重要。夜到浓时天平开始向她倾斜。黎明到来二者平衡。日复一日。即使黎明到来时。天平依然向她倾斜。这是思念的重量。我曾幻想有朝一日可以回去找她。祈求她的原谅。但如今为时已晚。那天想到这里。我只看了一眼食堂里的晃动人影。便掉头走出了学校。然后径直乘上103路公交去往火车站。第五只海鸥向我飞来。我爱你。
我没有回北京。而是买了去威海的车票。算是还愿。前年夏天。我们曾计划一起到威海。但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了。这都怨我。
听说大海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心声。即使心情再不好。只需在海边静静坐上一天。等到黄昏海面铺上一层余辉时。便会不由自主得站起身来。冲大海喊上三声。然后笑盈盈的跑开。因为你在一天中度过了一生。所以放下了烦恼。但我不太相信。
永别了!晚上十点。我离开了a市。一个月前我接到她的电话。当时我正走在下班的路上。这是毕业之后唯一的一次通话。她说她要结婚了。除了祝福之类的话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们都变的拘谨起来。仿佛她只是出于礼貌告知我。而我也只作为一个旁观者替她开心。通完电话我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沿着街边一直向前走着。走着。街边橱窗透出的灯光仿佛是长长的睫毛。无力的垂在地上。
十月十日上午。我到达了威海市。天空有些阴沉。我沿着海滨大道走着。脚下的落叶发出凄沥的脆响。当我看到路边的房屋时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要不以后就没机会了。
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回过家。我以为离家越远。一直向前走。然后就会走到家。没想到我离家越来越远。两个月前中秋节。公司放假七天。但我没有回家。小时候的中秋都是在外婆家过得。金黄的月饼是外婆秘制的。盛满一盘放在麦堆上。象征着吉祥。但月亮总是躲进云层。我有些懊恼。这时外婆就会拿出一个铁盆翻过来。然后递给我一双筷子。左右手各一只。外婆说。你敲一敲月亮就会出来。很灵验。可当外婆藏起来的时侯。无论我怎么敲。她都没有出来。一次都没有。后来父母把我接走了。外婆去世。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第六只海鸥向我飞来。逝者安息。
我打开了通讯录。深吸了几口气。但还是没有勇气。也许我的肺漏气。于是我发了一条短信。改来改去。最后打了四个字。我很快乐。发完把手机置向了远处。
下午三点四十。我站在了海岸边上。我一直以为海是蓝的。原来是灰的。第七只海鸥向我飞来。我张开了胳膊。头发在风中自由的飘逸。我听到一声巨响。我看到身旁的浪花溅起又落下。
十月十一日。威海晚报报道。一名青年男尸浮出海面。死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