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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入宫门深似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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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明看着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雀青梁,明黄瓦,落日残辉如血红纱帐,笼盖在紫禁城巍峨宫墙之上,眼泪像是两流清溪,汩汩而落,抽泣道:“阿玛别走!额娘别走!”
汉白玉道两边送行的人,见廓尔敦夫妇的马车渐行渐远,便也都散去了,夕阳下远看,如倦鸟归巢,本来人潮簇簇的神武广场,登时安静了下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时分的太阳,落下的最快,不经意间就失去了光和热,斜风吹起,天上一片寒鸦掠过,远远的,紫禁城中已经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而只有自己无处可去。
妙明站在遥遥无际的玉道上,低低的啜泣着。
“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还带着玉石碰撞的回音。妙明噙着眼泪回首,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海天青色仙客绡锁云狴犴长袍,衣衫如水,如银河落,脸色如雪,稍显苍白,目如星冰,眉似遥山,汉白玉的高阶如冰雪,飞金青檐和漫天烧霞是他的背景,他脸上的神态,像是这紫禁城里只有他一个人。千里万里,只此一人,那么自在,却又说不出的孤独。
他手中转着一支铁箫,像是怕妙明没听清楚他的话,又道:“你现在舍不得你阿玛和额娘,慢慢的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再深再疼的伤口,也能让时间治好。”
妙明抬眼看了看他,本来泪如雨落梨花,可是这男孩的声音却让她有莫名的安心的感觉,道:“你怎么知道?”
那男孩笑了一笑,如流霜微凉:“因为紫禁城里没有家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他站起身来,走到妙明身旁,道:“来,别哭了。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妙明迟疑了一下,把手交到他手中,问道:“去哪儿?”
那个男孩向她低头一笑,道:“你信我么?”
妙明看着他的眼睛,黑色的深处有一丝浅浅的琥珀,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安心,于是点了点头,道:“信。”
男孩眼中划过一丝轻微的惊异和感动,道:“好,那你跟我走。”
他的身量比妙明高出许多,人高步大,却刻意为着她放慢脚步,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候,到了一片梅林之中,冻玉碎冰,万顷堆雪,幽香如海。妙明自幼生长塞外,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忍不住低呼一声“好美!”
那男孩子笑了笑,道:“看吧,紫禁城,也并不是太糟糕。”他拉着妙明在一棵梅树下坐下,举起手中铁箫,道:“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铁箫举至珠白色的唇边,其声如漠上胡笳,苍远萧瑟,吹的是一支《蝶恋花》,这词牌本音色旖旎,然而铁箫声硬,偏反其道而行,别有一番风韵。
妙明听了开头,不由得开口吟道:“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那男孩子眼露一抹惊讶,箫声拐了一拐,声如冲云,却是这词的下半阙: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箫声如碧海潮生,吹彻天边彤云如缕。铁箫声正在天之高处,忽然从梅林深处传来玉箫之声,铁箫声如金戈铁马,玉箫声如舞雪回风,一增一递,一回一还,铁箫激昂,玉箫婉约,铁箫低沉,玉箫洞彻。在极高处,玉箫不离铁箫,极低回时,却也无法将铁箫甩在身后,总是平分秋色。
妙明不必回身,亦知紫禁城,如此玉箫如此人。回眸处果然见胤裪长衣如雪,持碧玉箫站在身后。
那男孩见了胤裪,淡然笑了一笑,道:“十二弟去塞上经年,玉箫之技,又有精进。”
胤裪将玉箫横在手中,将妙明拉过来在身边,看着那男孩沉声唤一声“四哥”。
原来这就是康熙四王,爱新觉罗·胤禛。妙明进宫日浅,本从未见过这四皇子,但是却有耳闻,四王生母为德妃乌雅·湛秋,而出生之后却被荃贵妃佟佳·友荃抱去抚养。回想他方才所说的话,不由得暗道:“王子之尊,天潢贵胄,却连他们也有许多不开心的事。”
胤禛淡然一笑,如天际流云:“十二弟来了,正好可以宽慰妙明远离父母之忧。”说着深深看了妙明一眼,长衫漾漾,转身离去。
就这样,妙明在紫禁城中住了下来。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
康熙帝玄烨登基履四十二年,三藩之乱和噶尔丹叛变的风烟久已散去,若说九万里河山如画,那么如今这画,正似一幅熙攘升平的清明上河图。海清何晏,四方承宁,正是年光极好、安定无事的一岁。
京城的天气,到了三月,便渐渐的暖和起来了。风,虽依旧是呜呜的吹着,可毕竟没了去岁冬天那烧刀子似的烈性,竟低眉顺眼地夹带了一丝暖气。护城河边的柳树,被这风抚着,就不声不响的抽了米粒大小的嫩芽,远看去,好似湖上洇着一层淡淡的青烟。雀儿们消停了一个冬天之后,仿佛激灵的一下子活转了过来,不知从哪里一股脑的冒了出来,啁啾聒噪个不歇。有那衣足履丰的,身上的大毛的衣裘开始觉得热了,刺挠得身上像出了一层细汗,又像是有什么拱着心似的,骂咧一句,一到家便吵嚷着翻出开春的衣裳,将穿了一冬的袄晒在太阳底下,心里却像是熬糖的锅里冒起的泡,泛着些湿热而甜粘的喜气。有那时年不济的,依旧会在这风里缩缩脖子骂一句娘,可伶俐些的,却分明的在这风中嗅到了什么,寒颤着蜷缩了一冬天的身子虽仍旧是畏首畏尾的,可毕竟开始舒展了起来,扯扯衣前的大襟,怀着莫名的一丝振奋,也一五一十的走了开去,好似高了三寸一般。
风,柳,人们身上的细汗,以及那难言的拱动的心气,渐渐的在城中弥散了开来,这城,仿是打了个呵欠,又活了。
城西的王府胡同街边的酒肆饭庄,辰时刚过,就三三两两的开了门,伙计们肩上搭了条手巾,齐整了店面,最初的困乏也就过去了,精精神神的立在门口送往迎来:
“呦!黄爷,可有日子没见您了,怎么着,进来坐坐?得,您里请,好惠泉酒给您预备着!”
“秦三爷叫曲儿!”
“醋溜肚丝您呐!”
街上不时的有穿着马褂的车夫赶着车经过,骡子马嘴里喷着白气支棱着颈子跑,风掀起车帘,隐约的飘出红烟绿雾似的几件衣裳,究竟看不真切。
天色愈发的大亮了,街上喧扰之声更盛,年羹尧瞪着泛白的窗纸,人声喧阗,字字都听得入耳,知是睡不成了,叹了口气,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客栈临街,白日晚上只是吵嚷,却又背光阴冷,让他只觉得京城的三月愈发难熬。因为是寻常的客栈,窗纸亦用的是最普通的清油纸,日光透纸,转成凄青,可以看清楚他的侧脸,隆准长眉,目如鹰隼幽深,黄玉色皮肤——是个好看的男人。
年羹尧倦倦的起身穿了衣服,用青盐擦了牙,桌上的茶壶茶杯皆是粗糙的青花瓷,只是用的日子久了,不免渐渐变成有些复杂的白色,也只得勉强拿起来饮了一口凉茶。一回眼瞥见铜镜里的人,却比去年消瘦了不少。他自己苦笑一声,叹一句“白首只为功名老”,晃荡着出了房门。
他本是汉军镶黄旗人,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年遐龄临危受命,在三藩之乱初任福建御史,本是少年得意,雄姿英发。因年遐龄与李光地都是福建人士,又是多年旧识,所以年遐龄在福建刺探得知耿精忠的军情,与李光地约好以蜡丸封信,由李光地秘密携带至京师。李光地蜡丸书至,康熙帝大为慨叹其忠贞刚直,乱平之后,立即重任。而李光地却绝口不提年遐龄之事,福建陷落,年遐龄为耿氏所捕,康熙二十一年,年遐龄因奉职不当之罪,下狱拿问,判长流辽西。年遐龄甫一下狱,舆论哗然,大学士陈廷敬、张英等联名上书相保,陈廷敬更力争让李光地在请命书上签字画押。最终年遐龄虽得释放,却也只能远放湖北,充任幕府闲职而已了。遐龄因事得咎,不免心冷如灰,却一心希望儿子能蟾宫折桂,为他吐一口怨气,因而这些年来严加督教,寒暑不歇。加之年羹尧本人天资颖悟,颇有待时济世之志,平日更加倍用心,数年下来亦有所成。这年帝京开科,年羹尧来京应考,年羹尧深知自己的家境前情,比不得别人,故而为了节省些盘缠,就搬出考生云集的前门客栈,挑了间偏远便宜些的旅店住下。
年羹尧笔耕砚磨靠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荣登二甲,已得赐进士出身,又试了博学鸿词,参加了朝考,如今三月堪堪已进尾声,却不闻后续任何消息,暮春天气虽暖,京城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却也不由得清冷起来。“命数”这个词,像是一把利刃横在他的头上,二十多年前是他的父亲,如今是他,难道年氏一门,再无出头之日?他想到如今荣任大学士、直隶总督的李光地,心里不由得更是郁郁如沸。名利心如燎原之火,一燃即起,势不可收。
街上熙攘热闹,人声喧沸,头顶上一轮太阳,照得年羹尧有点目眩。他吸了深深口了微寒的空气,街两旁的食摊散发着浓浓的白烟和香气,那香气里穿梭着一递一递的吆喝声:“馄炖喂,开锅啊!”“热的嘞,大油炸鬼,芝麻酱的烧饼!”“萝卜赛梨唉,辣了换!”这一带住着的旗人酷爱放鹞放鸽,一阵风起,漫天皆是摇摇的鸽铃声。
沿街的房子是一色的黄泥青瓦泥鳅脊,门前垂了蕾蕾一树的马樱花骨朵,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背着胭脂水粉丝绸锦缎行街串巷,偶尔楼上窗户“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几个粉面低垂的女子,低声招呼货郎。几个总角的孩子在街边踢鸡毛毽子,一个孩子将毽子踢到年羹尧脚下,年羹尧笑着捡起来,那毽子上的顺治通宝已经泛出苔绿,让他看了,有些岁月悠长的怃然。
这里和他长大的地方这么不同,可是他喜欢这里。他长大的地方总是阴天帐雨,他的回忆永远是在窗前的书桌上背书学文,偶尔抬头看看,滴水檐下的水早已流出一道雨帘子。
别人的生活都是那么满当当的,只有他空无一物,除了等还是等,把时间都拉长了。他被那热闹的叫卖声叫饿了肚子,一摸身上才记起钱袋还在那羊皮坎肩里,模糊记得还余着几个大钱在身上,就一面低头掏摸着,一面向街边走去,不妨却撞在一个男子身上,刚寻出的几个大钱也滚到了地上,不见了。年羹尧先顾不得找钱,只管道了句“包涵”,便侧身意欲走开。那人倒不作计较,整整衣衫抬头看了年羹尧一眼,却不禁叫将了起来:
“这不是——亮工兄吗?”
年羹尧本已夺路走开,听得那人声音,也吃了一惊,忙住了步,眼前男子高身量,容长脸,清眉俊目,高高的鼻梁——不禁也笑了,道:“是我眼拙了,竟没认出毅庵兄!”
西林觉罗·鄂尔泰,号毅庵,年纪止十八九,满洲镶蓝旗人。他家中祖上从大清开国之初就归附清**努尔哈赤。鄂尔泰的曾祖父图扪是清太宗麾下的得力战将,大凌河一战立下赫赫战功,捐躯疆场。鄂尔泰出身满洲勇将世家,父母早丧,因他幼年颖悟,祖父便命他拜在如今翰林学士徐善长门下,望他可读书有成。只是这鄂尔泰素性豪侠,不拘小节,素日耍枪舞剑,打猎吃酒,至于挥拳弄事,调花问柳,无所不为。虽说自图扪之后西林觉罗家再未出一二睥睨当世的人物,不免门第萧疏,不及当年兴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不可小觑,这鄂尔泰因为祖荫,已经定了今年秋天便进宫任三等侍卫。
年羹尧觑了觑鄂尔泰,见他又颊上有一块青紫,笑道:“你这是又和谁挥拳了,带了幌子在脸上?”
鄂尔泰抚脸一笑,道:“哪里和谁挥拳了,我前儿得了一只好海东青,性子却还烈,被那畜生的翅子捎带了一下子,还没好全呢。”
两人稍叙别情,年羹尧因问鄂尔泰哪里去,鄂尔泰微笑道:“今日是徐善长师父的寿诞,我们皆要去他府里道贺去。”
年羹尧听了,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艳羡,笑道:“原来毅庵竟是徐先生的高徒,与皇子同门,亮工年岁痴长,却大不如毅庵的境遇,实在惭愧。”
徐善长名元梦,自康熙二十二年起便为起居注官,如今是翰林学士,康熙因见他学问深通,又清望素著,便命他教皇子读书。徐善长职位机要,却不阿权贵,康熙帝知他年高德劭,故命他教授诸皇子读书。
鄂尔泰笑道:“你素来是知道我的,我不过是忝居门下,虚应个卯罢了,哪里正经读过一日的书?徐师父最喜年轻才俊,若见了亮工,必定欢喜得紧,不如你便与我同道,去给师父拜寿,可好?”说着,鄂尔泰早命家童牵过坐骑,与年羹尧并辔而行。鄂尔泰随口问些年羹尧家乡风景故事,年羹尧也向鄂尔泰打听些京师掌故,那鄂尔泰少年老成,又生在世宦之家,虽然年轻,却也颇有识见。两人一路聊得热闹,不知不觉前面已经到了徐家府邸,在门前下马,便随府中管事的进得内院来。
徐元梦身份清要,位居通显,却不是一味求奢爱丽之人,据两人所见,那府邸不过如中人之家,但匠心独运,因地制宜,反觉雅致清净:园门低小,进门则长廊曲折,廊下一湾碧水,岸边修竹森森,风过时如闻龙吟之声,竹中藏一小亭,深邃幽隐。
鄂尔泰和年羹尧越过小桥,不想这亭子中已有三人对坐,旁边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在烹茶。鄂尔泰举目一看,忙躬身道:“给徐师傅请安,搅扰了师傅会客,学生惶恐!”
年羹尧随着揖了下去,只见徐元梦年纪五十岁上下年纪,清癯雅正,蔼然笑望着鄂尔泰两人。一个年长的公子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面上含威带笑,落落穆穆,精明朗然,俨然有笼盖众人之上的气度,乍见两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疑心防备的神色,但只一瞬间,便消霁了。年少些的那个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气度颇是散朗,风神清润,只是低头啜茶不语,看不甚清楚容貌。
徐元梦笑着说了声“不妨”,转而向那年长些的公子道:“这是西林觉罗家的鄂尔泰,当年随太宗大凌河立功的扪图将军是他先祖。”那公子点头微笑,又转头看年羹尧。年羹尧自小眼大心宽,从不将世人看在眼里,被那公子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却不禁心头一跳,躬身道:“在下年羹尧,冒昧随毅庵兄前来,叨扰了徐师傅贵客,还请海涵。”徐元梦见年长公子未开口,自己也不便先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那年长公子打量年羹尧,只见他隐隐有风尘之色,眉宇间却桀骜不俗,便笑问道:“哪里人?”
年羹尧见这公子风度神韵,忖度他地位非常,便恭声低头答道:“小子汉军镶黄旗人,年幼随父亲至湖广幕府,淹留多年。”
那公子道:“怪道听你口音不似京城人,湖广年氏,不知你可知道你们湖广幕府中的年遐龄?”
年羹尧心里一震,有一丝犹疑,却依旧俯身道:“正是家父。”
那公子神色一凛,点头道:“果然如此。”又问道:“这时候在京城,是应考?”
年羹尧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希望,暗道:“以徐元梦的身份,尚且对这公子礼敬有加,则此人身份,实高不可问。如若有他相助,不仅可解我现时之困,更是今后仕途的助力。”当下着意表现,如落珠玉,将自己进京后会试殿试种种情况悉情告知。
那公子听了,却不置可否,只点点头,道:“沙不掩金,以你的风亮才华,必有出头之日。”
年羹尧听了,心里便觉安定。那公子说完,手中的折扇一转,在左手掌中的新月玉佩上轻轻敲了三下,转身向年少公子说道:“我们来向师傅讨了寿酒香茶,这也该去了。”
说罢两人款款起身,向徐元梦道别,又向鄂、年二人微一致意,就走了出来。徐元梦直送出门口,两个精干机灵的小厮为牵过马车,见两人上车后方才转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