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一入宫门深似海(1) ...
-
玄烨的手臂上系着白缎,随风而动。紫禁城的规矩,侧妃去世,皇帝不可服丧,所以他只能把这白缎系在左手腕上,随着他脉搏的跳动,去追想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白缎漫长如路,那是以后他都将茕茕独行的了。为什么他人生最大的辉煌,总是追随着最大的哀伤。二十年前平定三番、奄有四海,他失去了他的发妻和徽。如今西北烟靖风清、金瓯无缺,他又失去了他倾心相爱的女子。章佳·绚霄。在西北战事吃紧之时,敏妃也在产下一个小女儿惕真之后,力竭而死。她的音容,不容他追想。一竿回忆,也可以搅动他的心河,满湖如泪,一碎难平。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抬头看去,桐木泥金,雀青画栋,无数条巨龙盘踞在穹顶上,怒目瞠视,护卫着这一方紫色的城垣。天子,如若他真的是上天之子,为什么又要经历这许多的艰难?
他眉头一锁,又想起亲征噶尔丹途中的事故。这次远征噶尔丹,半路上得了很重的疟疾,体虚如谷,幸亏得到了传教士的金鸡纳霜,方得保无虞。可是病还未全好,一晚大帐忽然起火,自己和御正女史霍傅姜被困帐中。军心惶惶,不明所以,“皇帝已死”的传言不胫而走,甚至几乎危及军事。
大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起火?他铁拳紧握,咽下满心的怒火。现在有太多的情势不明,大帐起火那晚在帐外护驾的唯有老臣费扬古,可是他负荆请罪,一口咬定没有看到起火的情况,自己也不能妄下决断。他瞑目如夜,心中有一丝最最不详的感觉。幸亏博尔吉虽叛逃而去,却未带走主力精锐,廓尔敦及时赶来,解了燃眉之急,一举戗除噶尔丹势力。
“胤裪在科尔沁倒也不负所托”他出神的想着“以十二岁的孩童之力,居然能说服科尔沁三十六帐枭雄垂首。”
在他最危急的关头,科尔沁三十六帐的雄兵力挽狂澜,拯救了昭莫多之战。噶尔丹靖役之后,如何安置科尔沁三十六帐和蒙古八旗,成了最棘手的问题。蒙古八旗都督的新人选,倒是颇费周章。廓尔敦新立奇功,又究竟是不是可靠的人选呢?他慢慢闭起眼睛,廓尔敦是他十年前就已经预备下的一颗棋子,现在,要一步一步开始启用了。
门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是他很多年没有听到的了。
“臣妇乌兰珠求见。”
他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温柔,道:“表妹么?进来。”她嫁给了草原上最威猛的英雄,他的天子之威,笼盖于众人之上。可是在她面前,他依旧想有最好的表现。这,又是不是太傻。
表妹。
这个称呼,她亦很久没有听到了。
乌兰珠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甚至比二十年前更美了。如凝脂的皮肤,没有被塞外的朔风吹破,而双眸炯炯,却多了原本不曾有的坚毅与明亮。她的笑容更加豁达、清澈,那是经历了岁月之后的看透。
四目相对,岁月的沉重,忽然击中了他们,水阴阴的大殿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乌兰珠甚至忘记了行君臣之礼,怔了半晌,方双膝落地,两掌相合,低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使是这样疏远的语句,在她口中亦有着春水潮生般的缠绵,像是在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而这秘密,从来即使是他和她,也没有说破过。
她只是一个比他年少太多的小妹妹,三番平定之时,她年方豆蔻,他已经是经历了云垂海立、太多复杂、太多心机的男人。他的人生,有太多的过往是她无法参与的。
可是她知道,他也知道。不然她远嫁科尔沁之前的那晚,他不会亲手将他佩戴多年的玉佩为她系在颈上。
“你一个女子,自小金尊玉贵,现在离乡背井,塞外多风烟,要擅自珍重。朕的玉佩,必可护你周全。”那时他的笑容也有一丝惘然,淡淡的惆怅是秋夜里的桂子香,似有,如无。让人猜测不透。
玉,是极品的蓝田落雪,极细腻的雕工,刻的是一支笙箫和一树烂漫的柿子花。
一笙一柿,一生一世。一刀一痕,刻碎玉的魂魄。
叩首的时候,玉佩前后摆荡,沉甸甸的重量,砸在她的心口。那些多年来婆娑得温润了的轮廓,一瞬间又锋利伤人起来。
所以她甘心远嫁科尔沁,身荷着他赐予她的柔嘉公主的封号。连这两字的封号,也让她缱绻。不同于别人金玉气冠冕堂皇的封号,这两个字,总有他的温柔在。
“科尔沁路远迢迢,一路辛苦了。累了罢?”他的声音里也有一点不自然,毕竟很多年没见了,毕竟,面对的是她。
“皇上挂怀,臣妇一切安好。”乌兰珠的笑容淡远,如湖山烟云,让人不忍移目,可是你目光追随着她去,便忘了时间的存在,一个恍惚,就已经青山千万重。
“其实朕很想再听你像小时候,叫朕皇帝哥哥。”玄烨笑了一笑,许是想缓解自己的紧张。
乌兰珠亦有几分唏嘘,轻声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早已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妹妹了。”
康熙二十五年,科尔沁亲王世子廓尔敦进京朝见康熙。像所有故事的开端一样,英雄爱上了比豆蔻枝头的初阳更烂漫的少女,年轻的科尔沁世子,对满洲郡主乌兰珠一见倾心。当时西北形势已经吃紧,噶尔丹野心如风,日盛一日,西北之战,早已经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为了巩固满蒙之好,亦为了让蒙古八旗输心卖命,共抗噶尔丹,康熙皇帝下旨,乌兰珠为和硕柔嘉公主,赴蒙古和亲。而廓尔敦亦真的不负所托,十年磨剑,终于亲斩噶尔丹雄师于刃下。
她有些担心的看着玄烨,问道:“我来京之后才知道敏妃去世的消息,皇上还好罢?”
玄烨眼中有雾气氤氲,道:“当年和徽去世的时候,那种疼痛是硬碰硬的,朕有一幅钢铁心肠可以承受,命运要为难朕,就狠狠的来好了。可是如今,不知是不是朕老了,再失去身边人,那种感觉并不剧烈,如春老秋来,可是沉重如溺水,让朕透不过气。”
乌兰珠听着,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她别过头去,叹道:“我们十年不见,只盼望你能一切都好。谁知重逢之时,又是这样的境地。”
玄烨听了这话,惆怅如烟波涌起,凤羽般的浓眉微蹙,道:“你不必为朕担心。当年朕让你远嫁,与父母暌隔,这些年,心中一直也愧疚。”
乌兰珠含泪一笑“你这话,晚到了十年。如果是十年前我听到这话,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可是人常说无心插柳柳成荫,缘分,就是这么奇怪。我嫁给廓尔敦,是为了你。可是只有嫁给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天地可以这么大,天苍野茫,云飞草长。我在廓尔敦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大帐福晋,科尔沁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你权倾天下,可是有一件东西你永远给不了我,那就是唯一。”泪如湘水,滴落有痕“十年,我早已经完完全全的爱上了他。”
玄烨的脸色,如消霁了时光,陷入莫大的惘然与悲喜:“那么朕,终于可以安心,毕竟当年的事,我没有全错。”
乌兰珠泪痕下的笑容,像是露水下的青莲一样清艳无暇,让人神失。“你不是给了我一生一世的玉佩么?在你给我戴上玉佩的瞬间,依旧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就算青梅枯萎,竹马老去,我依旧很知足有过那么一段回忆。”她抬起眼睛看着玄烨,侧脸如削玉,线条如兰叶清收,轻声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那段回忆,能够善始善终。”
玄烨心中如烛照般明了,他摇了摇头,道:“你是那么的聪明,早就猜到了。朕已经下旨册封廓尔敦为蒙古八旗总都督,执掌虎符,号令四蒙。”
乌兰珠怔了一怔,脸上却并没有喜色。玄烨了然于胸,却还是问道:“怎么,你不高兴么?蒙古都督,手握重权,这是多少人都盼望不来的。”
乌兰珠的神色飘渺如远山细雨,如丝如织:“你莫要忘了,我身上也流着一半爱新觉罗的血液。我太明白在这紫禁城里,更高的功业,更重的权位,远不意味着你会比之前更安全——反而恰恰相反。”
玄烨摇头道:“他手握蒙古八旗精锐,便是朕也要敬他三分,又怎会不安全?”
乌兰珠敛衽,裙裾如岚烟,人如笼于月光之中,清幽怡丽:“臣妇不敢揣测皇上的心思,更不敢高估自己有揣测皇上心思的本事。只是身居九五之尊,予取予夺,覆掌生杀,已经成为习惯。再难斩断的情,为了江山也可以斩断。臣妇不想廓尔敦有成为皇上眼中沙、心头刺的那一天。”
玄烨目光灼灼的看着乌兰珠,道:“廓尔敦平定噶尔丹一役,立了首功。如果他忠心耿耿,又怎会成为朕的心头刺?”
乌兰珠轻摇首,乌丝如云,微落两缕,恍若湘女神君:“谗言三至,慈母不亲。周公尚有恐惧管菜流言之日,何况是我夫君这样的凡人?”
“我夫君”这三字,说来那样的自然,玄烨听了,微微垂下眼睑,顿了一顿,又道:“朕需要一个像廓尔敦那样能干的将军,为朕管束蒙古八旗,进能攻,退能守。况且有你在他身边,朕也能更放心。”
这话听来,莫名的刺心。和廓尔敦十五年夫妻,她对他用过心计么?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对他的种种恩爱、呵护、日日夜夜的厮守,是为了她自己的心,还是为了他的江山?抑或都有?
她黯然着,他又徐徐道:“朕于这月十八正式降旨,为廓尔敦大宴三日,兹助盛事。敏妃辞世以来,宫中凄冷,朕也需要这么一个机会,来重振精神。”眉宇间的黯然如愁云绕岫,却是真实不假的。
乌兰珠轻声道:“皇上步步为营,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宴会之后,你和廓尔敦就可以启程回科尔沁了。”玄烨说到这里,声调终于迟疑了下来“太后和我说,与妙明这孩子很是投缘,我的五格格青存一直由太后抚养,也一直无伴,朕不忍拂太后的意思,就让妙明留下罢!”
乌兰珠蓦然如箭穿心,脸色苍白如卧雪,看着玄烨道:“你说什么?”
玄烨在她这样的注视下,亦有些许不安,脸色灰素,又重复了一遍。
乌兰珠闭目,咽下两行泪水,沉声道:“皇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若你怀疑廓尔敦的忠心,便大可不要委以重任。既然必要用他不可,又为何要以儿女为挟?”
玄烨闭目,半晌,沉声道:“我阿玛当年倒是很相信三藩之臣,可是结果呢?举国叛变,山河破碎!朕已经经历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不希望再轻易冒险了。自噶尔丹反叛以来,朝中的声音很多,许多重臣都嚷促朕加强对蒙古八旗的管控,免得蒙古八旗恃宠而骄,再生出第二个噶尔丹来。科尔沁部自来恭顺,可是喀尔喀、阿巴亥等诸部却自来跋扈,西北之患,远未结束。朕,亦不得不妨。”
乌兰珠紧紧的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她怕她一看到他的眼神,又要融化成水。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就不要把我女儿留在紫禁城作质子!”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抹干了泪水上前两步,定定的向玄烨说道。
玄烨眼中有隐忍的怒意,仰头道:“你怎么敢这样质疑朕,质问朕?连荃贵妃德妃她们也是不敢的!”他迎着她的眼神,目光狠狠的燃烧。
乌兰珠扬起下颔,直视着他的眼睛,眼中泛着的泪光却有说不出坚韧的味道:“因为她们都是仰赖你而有荣华,依附你而得富贵。我与她们不同!这世上如有一个女人有资格对你这样,便必然是我!十年之前你的两难,是我替你成全了。我不愿意你为难,我愿意成就你的英雄梦想,我是抱定了一去朔漠、独留青冢的决心嫁去塞外的。”
玄烨蓦地回过头来,看着她道:“那你可知道,当时朕是为了要获得蒙古八旗的支持,要平定噶尔丹,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是怒,是怨,是爱,早已经分不清楚。十年的暌隔,早已经磨尽了他们互相掩饰的力量,所有的委屈和真心,只能郁勃而出。
玄烨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明黄长袖挥舞,迷了她的眼睛,从桌上扔下一纸泛黄的诏书,他的声音在耳边震道:“这封诏书,朕一直留着!”
诏书的抬头,印着嫣红的朱砂凤栖梧,那是宫中封妃诏书的模样,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十年,纸也脆黄,凤凰也老。
十年,玄烨也变了样子,比十年前更清瘦,显得更高拔,眼睛也更深更黑,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是那么近在咫尺,近到她可以随时要求一个拥抱。可是她抑制住了这个冲动,一个拥抱的温度,早已经不能融化他们之间的距离。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她远嫁前的那个晚上,宫中大摆筵席,有一种酒的回味最久,那是苏州进贡的兰生醉。
那一晚,玄烨喝醉了。握紧了她的手,口中喃喃道:“你如果是我妹妹多好,我一定会很心疼,很心疼你的。”
兰生醉。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因着他那一场醉,那一行泪,她心甘情愿。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就像是失去了力量沉入海底,抓摸不到任何可凭恃的东西,沉溺在他最无心的温柔里,不能自拔任凭海冷刺骨,一针一针的刺着她。最恨自己的,是在和廓尔敦最默契无邪的相守里,这样的刺骨亦如潮信,不曾停止。
是她太傻罢。有十年不败的兰生醉,可是哪里有十年不败的人心。他对她的爱,不过是一封存藏多年的诏书,一点当初的爱念与不忍。而这十年来朝朝暮暮的守在她身旁的人,于她却更是珍贵。十年的迷梦,忽然在这一瞬间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我用我的生命起誓,廓尔敦绝不会背叛你的!”她的泪水决然而落,“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乌兰珠先自刎于军前!”
他被她的决绝刺痛,蓦地站了起来,痛声道:“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西北是国之肺腑,如若有变,国祚不稳,朕心不安。你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也该明白,我们自来,就不是单单为自己而活的。妙明留在紫禁城里,朕会好好的照顾她,爱护她。”他说到最后,声音也被柔情酥软了,妙明,多么像二十年前的乌兰珠,风姿,容颜,性情。“她是你的女儿,便是朕的女儿。”
“你可知道我也爱了你这许多年么?无望的,自恨的,锥心的爱了你这许多年。廓尔敦是我的家,可是你是我的命。我用再多的温存,再多的相伴,也弥补不了我对他的亏欠了。”她喃喃道,泪如湘水,滴落留痕“我知道你对我有情。可是我宁愿你没有。”她摘下颈上的玉佩,一生一世的痴想,被她十五年的岁月捂得滚烫。“我只是好遗憾,连我对你那一点美好的回忆,终究也不能保全。”
窗外下起了冰冷的细雨,水汽伏在紫禁城的明黄青雀瓦当上,迟迟不肯离开,大团的云雾在这城池之上迷离,青灰色的石砖上,溅起此起彼伏的水泡。
水珠溅到脸上,不知是檐下的冷雨,还是眼中的泪凉。
“如果让朕选择,朕宁愿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通的,不会辜负真心的男人。那个叫玄烨的男人可以十年前任性的把你留在身边,可以今天放手纵廓尔敦回蒙古。可是康熙皇帝,不可以。”他闭目,眼中亦有泪痕。
乌兰珠清瘦的身影如洞庭秋天的梧桐,虽然萧瑟,却又那样的清高坚定。
“动心很容易,人,要守着自己的心才最难。今时今日,皇上又何必再对我说这样的话,紫禁城里为你伤心的女子已经太多,乌兰珠,无意续美。”她说完,倏尔转身离去。裙裾飘飞如絮如雪,如云如雾。他伸手去拉她的衣袖,欲将她拥入怀中,却只握住大殿中熏凉的空气,和一角衣衫带起的微风,倏忽而逝。他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这一转身间,有多少错失不再,多少真心,刹那凋零。
康熙三十六年,博尔济吉特·廓尔敦晋蒙古八旗总都督,福晋乌兰珠为正二品命妇,赐号韶笙。
乌兰珠听到这封号时,只是紧紧的握住廓尔敦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只是眼前人。
在那段年轻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岁月里,她曾经最盼望的两个字,最终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她轻轻弯起唇角,泪露如银,自眼角坠落。命运给了她想要的,只不过在错过了年华之后。马车悠悠转转的出了紫禁城,妙明的哭声在身后越飘越远,朱红铜钉大门在身后止悠合上。那声音像深闺里哪里传出的,最无奈的一声叹息,辗转如兽口炉烟,一行,而九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