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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未老 ...

  •   但当我终于见到伊维的时候,我心里最后的光亮却也都熄灭了。

      这孩子从小就不懂伪装,尽管此时他竭力微笑着,却仍抑制不住悲痛。“我一直盼着你来,又怕你来。迟一些,再迟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多点盼头?”

      我抱着和他父亲有几分相似的伊维,他和韩延一样都有着宽阔的胸膛,“要是你永远也不来,我就可以骗自己一辈子了。骗自己韩延正好好地快活地活着,骗自己要过得比他更好...”说着说着,我崩溃地捂住脑袋,嘶哑凄厉地质问,“他怎么能扔下我呢!他哄了我一辈子,怎么忍心今后留我一个人!”

      “母亲,你要坚强。”伊维学着他父亲的语气,“父亲已经不在了,但还有我和哥哥。我们会和父亲一样照顾你、保护你,让你快乐。”

      我忍不住哭着笑了,伊维还年轻,他还不大懂,不一样的,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父亲那样爱我,而我的心里,也永远没人能够弥补他留下的缺憾。我的儿子长大了,将来,等他遇上一个好姑娘,他会明白的。

      伊维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有些愧疚地不敢与我对视,“那日父亲把我叫过去,对我说两位王叔对他宠爱汉人女子、想要立乌丹做继承人不满已经很久了,他们私下谋划虎视眈眈也已经好一阵子,即便两位王叔曾被父亲视作至亲手足,他也要为哥哥除去...”

      王帐里,韩延背手凝视墙上挂的匈奴版图,“如果此战之后,我还活着,我一定亲自去接你的母亲,我们父子三个一起给她赔礼道歉,她虽然小心眼儿,但心是很软的,总不至于一辈子不理我们...”

      “但万一...你一定要在她知道我的消息前亲自把这封信给她。她陪我十几年,起初不过是一场勉强,但我总觉得后来我们那样好...她对我是生出几分真心的。伊维,你母亲,曾为了给我做一身不露针脚、没有线头扎人的贴身冬衣,把十根手指头都戳得满是洞。她生在长安,养尊处优,哪里缝过又硬又厚的皮革呢!”

      韩延的声音逐渐沙哑,伊维没见过他父亲流泪,但就是有种直觉,此时韩延眼里该含满晶莹。但始终,伊维只能看见他高大、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背影。“不能让她做傻事,就算是念着我的好...也不行。”

      “对不起母亲!”伊维说完那天韩延的交代,扑进我的怀里,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在怎么试图坚强,当愧疚、懊恼,和悲痛交织在一起,都只想从母亲那里寻求安慰。他小声呜咽,满脸痛苦,“我没有保护好父亲,我也不该瞒着你!我也好难受啊,母亲!”

      “你已经很厉害了,别责怪自己。”我欣慰地摸着伊维的头发,软和和的,跟他父亲粗粝的手感很不一样。我感到幸福,在这泪流满面的时刻,我这一生,最初的十八年有父亲、兄弟护着,无忧无虑、璀璨耀眼,后面十七年有韩延和两个儿子宠着,我已经够幸运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我抱着小儿子的脑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稳定心神。擦干眼泪打开羊皮纸,最前面遒劲的四个汉字又瞬间让我丢盔卸甲——“吾妻如晤”,是吾妻如晤啊!

      伊维不大认识汉字,担忧地拽住我的胳膊。我摇摇头,安慰道,“只是想起教你父亲写汉字时的情形。”

      为了在匈奴更好地生活,韩延亲自教了我好一阵子匈奴文字,我学得烦了任性起来,就要他也学汉字。通常他回到帐子时已经很累了,但总欣然答应我,把我环在他的胸膛和书桌间,任由我握着他的手在纸上涂绘。

      他本就粗通汉文,很快就比我学匈奴文进步还大。他悠然自得,我却常常被他喷在我后颈的气息惹得脸红心跳,再后来,就变成我趴在他背上看他写字,吹毛求疵地点评几番。

      记得一次我困了,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虽然听到他唤我也没有搭理,他把我猛地背起,转了个圈扔到怀里抱住。我惊魂未定刚要埋怨几句,他却把我紧紧搂住,颇有几分孩子气的不平,“怎么学生没打瞌睡,老师却偷起懒了呢?”

      我脸红心虚地说不出话。“我也很想打哈欠,但是一想到我会是草原上唯一看得懂你的字的人,我就睡不着了。”韩延的声音居然有些激动郑重,“这本来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我很高兴,你愿意同我分享。”

      那时心头的熨帖满足,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啊!我颤抖着捧住那张薄薄的纸,纸上不过寥寥数十字,应是他自书的粗浅小诗。

      “长安日日风光好,北地寒凉不须归。又是一年春满面,应除旧服著新衣。”

      我哭着又笑着,指着那几行伊维认不得的字说:“汉人的精髓,你父亲还是未曾学到家。”我最后一次教导他,“有一句话你要记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伊维抬起通红眼眶,有些懵懂地问:“什么意思?”

      我摸着他的头,“意思就是,我又想你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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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不是这样的呢。不是“又是一年春满面,应除旧服著新衣”,而是“半生漂泊幸君在,唯憾未能相对老”。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朝北的屋子里,温柔地说,“那时我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可是比起回到长安来,其实我一直是更愿意陪你骑着马儿,看遍草原大漠每一处长河落日的。”

      喂,如果我每天都说一次,这样,你能听见吗?——呼韩邪,你能听见吗?

      答应过此生都不会骗我,却骗我最深的,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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