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别 ...
-
“世有才女，名为蔡琰，东桓侯长女也。自幼能诗、乐，当世女子无能出其右者。顺帝十九年为匈奴所掳，因其美貌独宠金帐，居十七载，其父以金赎之，及殁，归葬漠北。”
——《东汉轶闻录》
----------------------------------------------------
我计算着日子，离开漠北王城已有二十九天，老管家周安告诉我大约近日便到长安。耳边是阔别了十七年的人声鼎沸，眼前依稀却竟然仍是一片连绵的灰绿，模模糊糊辨得蓝色、黄色的是野花。手指颤颤地顿在车帘边，挣扎了许久终究无力撩起。是不敢相信自己这就回来了，容易得好像十七年前被匈奴掳到草原去。那个时候，每次熬过漠北的冷酷长夜醒过来，都下意识紧紧阖上眼皮不敢睁眼，只盼着这莫名其妙的经历是一场噩梦，等着娘亲温柔耐心地将我唤醒。
但此时此刻，离长安越来越近，离有着那个人的漠北越来越远的时候，心底似乎又多了一种情绪蔓延——韩延他竟然为了一箱金子，就要赶我离开，还硬生生地把两个孩子从我怀里拉走…他可是匈奴的单于王啊，难道是我比不过一箱金子，还是能与堂堂大汉对峙数百年的匈奴已经弹尽粮绝穷途末路至此？我不是应该要为大汉击节叫好！？可是，心里那挥散不去的，居然，是委屈吗？还有，一丝令人烦躁的莫名其妙的担心？
明明那最后的分别是如此令人不堪屈辱，为何还是历历在目不断想起！
“怎么？莫非这十七年来，你与我朝夕相对，竟终于日久生情不愿离开了？”韩延站在我面前，离得很近，我低着头，鼻尖几乎就要抵在他宽阔的胸膛，如果忽视他话中冷淡的嘲讽，这样暧昧的距离，几乎让人错觉就要被拥抱。但他只是俯视着我，如同一只猫冷冷瞧着自己爪下的金丝雀，打量着什么样的玩法会更让他尽兴，没有半点怜惜。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进身体的每一处缝隙，我深吸一口气，倒退两步猛地抬起头直视他：“你知道的，这十七年来，每时每刻，哪怕是我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离开这里，离开你！”韩延眉目一冷，似要说话，被我抢白：“我只是想把我的孩子一起带走而已，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自作多情！”
韩延面色有瞬间的僵住，随后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般习惯性挑起左眉：“呵，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不知世故？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了，怎么还，这样…天真？”我突然怔在那里，为一个…我从来没有听韩延说过我的陌生称呼——老女人…老女人？原来在你心里是这样看我？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就换来你这样赤裸裸的嫌弃么？
心头蓦地一痛，不防韩延走近些，忽地用力大手箍住我的双臂，他敛去表情，声线都在发狠，“乌丹是我匈奴的大王子，伊维是三王子，怎么可能离开草原？”说完，他忽然换了一种温柔的强调，低沉诱惑的声音从他按在我颈项的唇角逸出，“可是你，什么都不是。”
我的怒气也被他勾上来了，皱紧眉头瞪着他恨不能指着他破口大骂，“可是他们是我生的！而我并不是你的阏氏！既然我什么都算不上，那他们跟你的王位也没关系！你凭什么不放他们离开？你要让我们母子生生分离，呼韩邪你安的什么心！？”见他好像神游了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脸色微僵，我怒气更甚又大吼着加上一句：“我今天告诉你，我若是走便非要带他们一起走！”
韩延回过神来，一挑眉，轻哼一声，道：“笑话！他们也是我的儿子，我是匈奴的单于，你说他们跟我的王位我的族人没关系？再者，他们在这里从小长大，已经是十几岁的好男儿了，离开草原，你也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他忍了忍，还是接着质问道，“我倒要请教你了，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忍心让自己两个性格直爽的儿子去那个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长安！你又是安的什么心？！”这句句责问让我又愣住了，苦涩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是啊，草原，才是我那两个儿子的家乡。而长安…又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家乡吗？
“我的儿子，是匈奴上最优秀的男子，他们注定有一天要接管这一片草原！”韩延骄傲的神色一转，露出深深的鄙夷来，“哪像你蔡琰？既没有汉人女子该有的温柔娴淑善解人意也没有草原女儿的重情重义直白干净，你就是一条养了十七年也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被这话气得发抖，就看见他嘴唇张合又无情地补充道，“不过想来汉人都是这样。至少我见过的都是这样。”
在匈奴部落的十七年里，韩延即便因为与我并非同类而总是针锋相对，好歹总也没有对我这个人说过一句重话。但我知道若是他想，他总是晓得怎样说话最伤我的心。而那天，他却对我连连发难，我毕竟是个女人，往日里又被他宠得太好，性子再是倔强，也忍不住眼眶一热卸下重重利刺，带着浓浓的鼻音略有些撒娇地小声对他埋怨：“你答应过不拿我们汉人说事的。”那一刻的委屈和难过，已经让我卑微脆弱到若是双手不被韩延禁锢便要去扯韩延衣角的地步了，是，被这样羞辱之后我竟然还想着要放弃尊严去讨好他。可是，他又做了什么呢？他一脸复杂地看着我，好像是在努力回忆，良久简单回答道：“是吗？我忘记了。”
韩延忽然松开捏着我的手，我之前被他稳着没有站好，这句话下来更是晴天霹雳，劈得我一个晃神踉跄着就要往后摔去，幸好韩延眼疾手快又拉了我一把。他宽阔的大手扶住我的那一刻，其实我心下是很感激的，他终究没有让我在他面前表现得更狼狈。气氛突然尴尬，韩延抽回手，隐忍的目光定定地盯了我一会，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他终于也收起话里的尖锐，“我走了”，他说。
我张了张口很想挽留一下他，但是我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几次三番低三下四地挽留，我等在那里，等他回头再看我一眼，好给我一个台阶下——每次争吵都是他先妥协，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我告诉自己：蔡琰啊蔡琰，不要被他小瞧了去，再郁闷也不许开口。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次争吵跟以往的争吵当然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争吵了，所以韩延径直走了出去，只剩下我苦苦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我看着韩延坚决的匆匆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满心空旷疲惫，颓然跌坐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