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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山阳刘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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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新婚情腻,多在家中亲亲我我,闲来无事时,嵇康也会带上曹璺去周围转转。一转眼,便在嵇山小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已然进了十一月里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山阳。
回到嵇家,家中只有哥嫂,却不见了嵇母与妙华老妇。
别后三月,曹璺已是嵇家的人,大家见了,一阵寒暄。曹璺问起嵇母,大嫂才说:“自从搬到山阳来后,每年十一月中旬,娘都会带着华婆婆出外一趟。至于去了哪儿,娘从不让我们跟着,也从来不提起,我们也不是太清楚。”
倒是嵇康想了起来,说道:“几年前,我偷偷跟着娘走了一段。我跟着她们出了山阳,往东走了二三十里,到了汉献帝禅陵的时候被华婆婆发现了,娘狠狠训了我一顿,然后就把我给打发了回来。”
“娘做事总是这般神神秘秘的。”二嫂也插进话来。
没了嵇母的约束,二嫂和梅香端了些瓜果出来,大伙围着炉子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三十里之外,禅陵前的一座山顶凉亭中,嵇母幽幽立在那里,冽冽秋风吹散了她鬓角的几缕发丝,衣袂也被吹得扑腾飘摆。她却浑然不觉,一动不动。
三十五年了。
她从宫中逃出来,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
她知道他寻了她很多年,但她故意不让他寻着,躲得远远的。
若不是为了他,伏家上下几百条性命也不会白白葬送。母亲和外祖为了保住他的江山,拼上了整个家族的命运,换来的却是他的背弃。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太极殿中的情景:母亲被华歆从夹壁中拖了出来,给曹贼发落。曹贼当着他的面,将母亲打得鲜血直流,并下了令,要毒死她与兄长。母亲一听,拼了命从华歆手上挣脱开,披头散发地奔过去抱着他的大腿哭求,希望他能保住两个孩儿的性命。他却推开了母亲的手,背过了身去,长叹一声,说道:“朕也不知自身性命何时终了,又哪能保得住你们……”
如果不是她从小命格奇特,母亲怕她夭折一直将她当儿子抚养,误让曹贼以为伏氏诞下的是两个儿子,恐怕也没机会让妙华鱼目混珠,带着她逃开了那场杀戮。
这么多年了,母亲的血泪,宫中的屠杀惨叫,还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她恨曹贼,恨曹贼杀她伏氏满门。但她更恨他,恨他软弱无能,牺牲妻儿以苟且偷生。
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这无尽的仇恨中颠沛流离,或者某一日被曹贼的爪牙发现,死个干净利索。她没想到她会遇到嵇昭,更没想到明明猜到了她的身份,他还会收留她,照顾她,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求沛王曹林将她藏于府中,躲过了曹贼爪牙的层层追捕。但她最最没想到的是,她会跟他回到了偏僻的嵇山,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后来她有了康儿,她慢慢忘记了仇恨,只想守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过完残生。谁又会料到,曹贼虽死,当年随着曹贼行事的爪牙却还是找上了门来。曹贼爪牙只知道嵇昭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却怎么也想不到嵇昭的妻子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嵇昭被曹贼爪牙带走,可无论他们怎么折磨,嵇昭都矢口否认自己曾见过一个叫做“刘宁”的女孩。最终,嵇昭被赶过来的沛王曹林救下,送了回来,却因伤势过重,没几日就去世了。
去世前,嵇昭提着最后一口气,抓住她的手,让她一定要答应他,忘记所有仇恨,不要回京,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帮他守护这个家。看着她点头答应,他才带着满足的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嵇昭救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又用他的性命,换了她半世安稳。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他的遗愿——忘记仇恨,安度平生。
……
她不想再恨,不愿再恨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曹魏代汉而立,自然也会有别人代魏而立,轮回分合,只是时间而已。渺小若她,只愿在这时间的长河中,守住自己的家,守住自己的孩子,安稳度日。
她已不再恨他。她知道后来曹氏爪牙再也没回来骚扰,既是沛王曹林出面之功,也是他暗地里下了工夫。但不恨,并不代表原谅。
她原以为他知道了她的下落,会派人来找她。终究他还是没派人过来,她得以平平静静又过了好些年。直到某一日,她与妙华上城里采购,看见了告示,才知道他已离世,曹魏以汉帝礼仪将他葬于其封地山阳以东三十里的禅陵。
那一瞬,她身上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后来,她举家搬到了山阳。她想看看他禅位后生活的地方。
这片土地上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这位禅了位的“山阳公”,将生命的最后14年,全部用到了悬壶济世上。他利用自己在宫中学习到的医术,走村窜户,救助了不少村民。他下葬之时,受过他恩惠的乡民,以衣帽盛土,成群结队地来为他送葬下土,这一抔抔小土竟积少成多,累积成山。如今,离他去世已过了十几年,乡间仍旧流传着他行医救人的故事。每年他忌日前后,都会有受过他恩德的乡民拖家带口前来拜祭。络绎不绝,香火鼎盛。所以,她从不会在那时前来。
她每年都选在母亲忌日这日过来。
“小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妙华老妇靠到嵇母身边,轻轻说道。
嵇母恍然回神,恍如隔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两人刚一转身,就见小路中一前两后,走出三个人来。前面一人一件孔雀蓝色暗纹锦缎披肩罩住了全身,露出一颗头来,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冠中,面目英俊,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后面两人暗色绸衣,面色沉敛,高大精壮,似是随从。
那英俊小生朝嵇母拱手致敬,嵇母和妙华老妇侧身微微一福还了个礼,便要下山。经过那人身旁时,却听那人说道:“姑母请留步。”
嵇母心下一惊,安了安神,侧头望了那英俊小生一眼,踟蹰了一会儿,还是随他走入了亭中。妙华老妇和两个随从,则各占一方,把风侍候。
“康儿寻访姑母数年,近日才得知姑母的下落,故而前来拜见。”
一听到“康儿”两字,嵇母身子一颤,陡然回头。听得下文,才知道“康儿”是其自称,说的不是她的孩儿嵇康。
原来这小生便是如今的“山阳公”刘康。他父亲去世得早,献帝离世后,便由他继承了爵位。他心思敏捷,捕捉到了嵇母的惊异神色,旋即便明白了嵇母的惊异所在,说道:“其实祖父大人一直都念着姑母和仙逝的大伯父,所以父亲大人才会让康儿袭用了大伯父的名讳。”
嵇母又想到了与母亲一同遇难的长兄。她从小常跟在长兄屁股后面转,与长兄关系很好,长兄的音容笑貌,至今还时常在她脑海中回荡。正是为了纪念长兄,她才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康”。只是没想到,原来他们,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嵇母冷笑了一声:“人死了才知道怀念,又有何用。”
刘康叹道:“情势所逼,祖父大人当时也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便可以眼睁睁任由自己的妻儿惨死面前?!对他来说,除了这个妻,还有别的妾,除了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孩子,他可以无所谓。但对她来说,母亲和兄长却是她的全部。嵇母斜扫刘康一眼:“你若是来替你祖父求谅解的,那大可不必。”
刘康道:“姑母既不能原谅祖父,那又如何能容得下害你国破家亡的真凶?!国恨家仇,难道姑母都忘了吗?!”眼中闪射着超出他年纪的深沉与凌厉,直逼嵇母而来。
嵇母心中一凛,显然对方已将自己的家底查了个清楚。她镇住心神,淡淡一笑,说道:“江山易主,大汉早已不复存在,刘宁也早已随她的母后、皇兄葬身于那场宫廷屠杀。如今,老身姓伏,与你山阳刘氏没有半分干系。”
“姑母……”
嵇母截住刘康的话,道:“且住。老身不过是大魏统辖之下的一介乡野村妇,怎担待得起山阳公左一句姑母右一句姑母地呼唤。还请山阳公恕老妇蒙昧冥顽之罪。天色不早,就此别过。”说完,便转身要走。
刘康去拦住了嵇母的去路,说道:“姑母既然如此绝决,那小侄也不便多言。只不过,姑母方才说与刘家已无干系,那就请姑母将刘家的东西也一并还回来。”
嵇母一惊,望向刘康:“我何曾拿过刘家任何东西!”
刘康道:“姑母何必装糊涂。请将‘玉符’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