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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次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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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噬空,萧风曳竹,红墙夹道,灰砖铺路,宽有丈余,弯曲成弧。
映出这绿影红墙灰砖之色的光,是从远处的天、避过竹枝张牙舞爪的遮挡,险险透出来的。
这是一条通往冷宫的路。
人声寂静,路的尽头传来清越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脚步声脆生急促,连呼吸都被推高百倍,挟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穿透这道道宫墙,散布进重重深殿,又在转瞬,被阴凉的空气不着痕迹化之无物。
曹老二站在路的这头等。记者的职业素养要求他这时候停下,等看来者何人。
当先拐出一只花布棉鞋,它再将鞋主人整个牵出。
那似乎,是一个汉家的宫女。
她体形高瘦远观不可辨面目,手中握一团白物,耳环坠子急切跳窜显示出她正在赶路,她低着头,走得近了才可见她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檀口一开一合,嘴中念念有词。
似是没有发现前路有人在看她,她突然回头。
连带着曹老二的心都跟着紧张了一下。
确认背后没有人,她转过身却是停住不走了。
举起手中的白团——那竟是一个小布娃娃,隐隐透出些人形——以一种近乎男人下跪求婚时举高花束的手势,她笑意森森对布娃娃说:
“冤有头债有主,娘娘您别怪奴婢,奴婢都是受皇后娘娘指使的。”
说罢她抬手摸向脑后抽出什么,一道银光闪过手起簪落狠狠刺上那布娃娃的头……
“啊——!”
一声尖叫破空而出。
与之同时一阵劲风阴袭扑面,曹老二本能害怕拔腿就跑相机掉在了身后。
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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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千金疼得蹲了下来。
“吸……”
一蹲下脚踝上的旧伤新痂又绷裂生疼,她听见前边路上发出一声摔落的响,但她没工夫去看,因为这会儿她只关心自己,她想哭爹喊娘。
左手大拇指上,多了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血,手中眉眼粗糙的白布娃娃似在嘲笑她的无能,染血上身,大口大口贪吮。
左千金实在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笨。她不过急功近利、将勤补拙,要练习几次一会儿将要拍摄的戏份,施那厌胜之术扎个小人儿,怎么会,就扎到自己手上了呀!
咳,将勤补拙能理解,急功近利怎么说?
正是她和龙以傲的三月之期,搞得她不得不急求速成,在家安分了没两天,混在离潋滟湖不远的故宫影视城里等人捡,报名的时候福至心灵,胡诌了个名字轻轻松松就入选。便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有几句台词的宫女角色,被皇后利用完就灭口,今天这场戏说的是皇上彻查后宫,皇后怕事情败露,让她将小人带走。
等到主角们收工,她这点戏份估计要十二点以后了,她这才在此来来回回走着位,又按自己的理解准备出好几套演法,盼着到时候能听导演夸她用心认真有潜力。
现在虽然伤了手,也算是通过预演排除了隐患,左千金想到这里心情上扬,又暗暗决定,要把这笔账算到龙以傲头上!不是他,她怎么会没时间做足功课要临阵磨枪呢?
初时的刺痛退下些,冒而顶之的是缓长的隐痛,左千金吸吸大拇指,站起身往回走,她要再来一遍。
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那种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的感觉又来了。
“小鬼?”
「小鬼?」
左千金出声与不出声,小鬼都没有应声。
三个多月来他本来也是来的随意,走的无声,她倒是习惯了他这样神鬼见首不见尾,对他突然出现也能淡定,只是,他们都这么熟了,打个招呼不让人挂心总是可以的吧?
左千金兀自把本该看做是敌人的小鬼当成了朋友想,风吹得伤口凉,似乎要通过这一个小小伤洞、将她整个身体温度释放,她又含住手指头吮吮。
背后还是像有什么人。
别慌。
左千金再回头。没发现。
脚步不因剧本、而因恐惧加快。
快到跑起来。
什么在追她?
不顾一切想甩开!
左千金不及他想,闭眼默念:「墙不能隔,坚不能阻,吾身洁持,入之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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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到隔壁看到片场人多势众热火朝天的曹老二,定了心神,刚回来,准备捡个相机。
远远就看见,头先遇见的那个宫女,狂奔着,一头撞进了墙。
就没了。
他强忍住又要转身逃跑的欲望,磨蹭蹭移过去,见地上还躺着一个布娃娃,血糊了头脸,面目诡异。
他就要伸手。
布娃娃自己起立悬浮。
“鬼呀!”
咣当。
这回是曹老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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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千金一头穿出红墙,也就与那正在热拍的片场同处一个区域,只因现场文戏要收音,也都是专业人士井然有序,因此相距虽不过二三十米,隔墙那条冷宫道上倒是静如其名。
一个女人似是从外面方便回来,看见左千金突兀站在墙根下,走上来问她:“小左,你怎么站在这儿呀?等久了吧?那边估计快完了,你准备准备,诶我那布娃娃给你了吧?”
布娃娃?左千金捏捏拳,“嗯!我去拿过来!”
左千金不知道怎么就她过来了,布娃娃不是金属类也不是她没握住,偏没跟过来,当着道具组姐姐的面她也不好施展,就饶了半圈穿一个宫门回到冷宫道上,往她穿墙的地儿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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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在左千金的位置和布娃娃的位置、也就是曹老二晕倒的位置之间,多出来一个小孩儿。
“你那点道行,出来溜达什么呢?”他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刚睡醒,揉揉迷蒙的眼,眼中水光莹现,周遭很寒冷,但他笼一团热气,穿着未束玉带、色旧松垮的绣蟒衮袍,模样十足可爱,看得人直想抱抱亲亲、捏捏他的脸。
他对面人高马大的一个厉鬼不这么认为。
要是被他这副模样所骗,贸然动作惹他不快,自己下一秒可能就魂飞魄散了。
“你们啊,趁着有两年玩头,干点什么不好呢,装神弄鬼的。哦不对不对,你没装。”他自顾自说着,声音很稚嫩,语气淡淡的,“那就更不应该了啊。”
厉鬼试着狡辩:“她拿着通灵之物,我感应到她的气息,现在又是阴气重百鬼行的时辰,我就想来看看是不是认识的朋友,长夜无聊,找她喝酒去。”
“你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说谎会脸红吧。”小男孩平静道。
“啊!是这样吗?”厉鬼吓一跳,捧捧自己的脸,真像头一次听说。
“我什么不知道呢。哈……”小男孩又一个长哈欠,似乎很有耐心跟时间和厉鬼聊聊,“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你们就这样吧。我老了。你们还这样。”
这是对自己的肯定还是否定?厉鬼不明白,只敢奉承道:“您看上去很年轻。”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男孩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一件玩具,不多时,他叹息一声,“哎……吃人不好的,鸡腿多香呐。”
厉鬼一听有门路,“那我孝敬您!您吃多少!我每天给您抓活的!”
“不不,”小男孩摆摆手,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用你孝敬。”
厉鬼垮下脸,“您不打算放过我?”
“手上拿的什么?”小男孩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直视鬼心又撇一眼厉鬼手中的布娃娃,“舌头上沾的什么,喉咙里咽下什么,肚子里装了什么,脑子里想的什么。”
“嘿、嘿,您都知道。”厉鬼心虚答。
小男孩低头似乎要思考,靠近厉鬼手轻轻一碰,布娃娃落进他手里,他抄起手揣进袖子,慢腾腾绕厉鬼走一圈,再抬头眼中莹润复温度,开口耐人寻味,“我,并不固执,话说两遍就嫌多了,但我大小是个官啊。”
话说得轻飘飘,但说的轻落得重。
厉鬼额头上冒热汗,觉得这次在劫难逃,要不干脆放手一搏……这念头刚起不到一秒,他就感全身钻心刺骨的疼,忙求饶,“错了错了!我错了!”
“你们啊,每一个都是这样,求我饶你,却又动起了歪脑筋,活着的时候就不好好做人,死了还不好好做鬼,哎,你们难道不知道在我眼里你们都是透明的吗?是不是布告上没写清楚……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片鱼的有了,鸡腿司有了,喂猫的有了,猫粮不够,守门的还差一个,门上也缺一个螺丝……”
厉鬼低头哈腰听着,先还能赔笑,听到后面连连冒汗!他灰飞烟灭都不想变成没有思想的植物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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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千金跑出一身薄汗,脸色突破惨淡的宫妆也红润起来,远远听见有熟悉的声音,近了一看,嘿!还真是小鬼!
可不知他是在跟谁讲话,对着空气,嘴里絮絮叨叨,一会儿抬头叹气,一会儿低头背手,一会儿抄手转圈,似乎对方是什么很高的人,但看气势,小鬼才是两米八那个。
左千金朝他走近,听见那熟悉的童音独自说着高高在上的话,场面怪异。
“现在求我,晚了耶。谁让你动了不该动的人呢。”
“两年时间看你表现,不不,没得商量了。”
“不行,就螺丝,要不螺帽,你自己选。”
“三年。”
“不讲法律。”
“不相信眼泪。”
“我能哭得比你惨。”
“嘿你还说不听了你,你低点儿低点儿……打不听你我!”
“其实我一见你就想打你了。”
左千金张大嘴看小鬼跳起来对着空气狠狠拍下一掌,扣篮一样的动作,他小身板落地,小蟒袍皱得滑稽。
“这一片不准再来了。”
“回来回来,你去传个信儿,最近这一片,都,不能来了。知道怎么说?你知道?知道背一遍。”
“没关系,她看不见你,走吧。”
“不客气。”
到最后,音色仍带着稚气,说话的神态却仿佛一个气定神闲的世外高人,不骄不躁,既没有在左千金面前的孩子气,起伏情绪,也不是他碎碎喃喃的自言自语,保有一缕有脾气的温柔,行使一种自然而然的睥睨。
如此。
命令着,要求着,发落着。
那似乎是一场难得的演绎。
可他在跟谁说什么呢?
左千金幸见过小鬼几场演绎——
她半夜醒来听到房中有几句英语,寻声源去见他独自抱枕坐在沙发里,电视机的荧光映到他脸上,主持人和嘉宾谈论着海钓的天气,他就也像在现场,和人有一搭没一搭无关紧要地聊上,不管话对得上对不上,丝毫不觉尴尬和冷场,因为他总是能适时抛出新话题,比如,寄生虫对芥末的耐受性?虽然从没有人能捧场。她心血来潮试过参与他,第二天发现自己睡在床上,三两次之后就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有人能回答,她也就每次心安理得的穿梭在他和电视机之间,喝水、如厕,吃糖、刷牙。只有一次,他问她最近常常醒是不是因为声音太大,又问她要了耳机,当夜她睡眼朦胧走过去,脚绊到耳机线,砰一声从房里摔到了楼下,他此后便再也不戴了。
她偷偷请周妈一次多做几个鸡腿,拿海碗装着带回来献给他,他端着碗虔诚有如祷告,盯着鸡腿自说自话,说到鸡腿都凉了,他才动口撕咬它,而后来有一天鸡腿没再堆得那么高,她发现他原来是盯着碗上的釉花在说话,要不是左家的餐具确定都是当代艺术品,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捡着个什么漏,而对这漏里缚身的灵体钟情了。
她偶尔也和他一起走一小段路,姐姐带弟弟的模样,弟弟走路不规矩,踢着个石子踢远了,又追上去继续往前踢,踢到不能再踢的路段,他就会突然蹲下看着它,摸摸石头问它疼不疼啊,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家在哪儿,石头默默不说话,她于是拉起他安慰他你带它来的这里就是它的新家,想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呀,一定是很小的时候就做鬼了。
她还撞见过他一个人偷偷看偶像剧抹眼泪,本该要马上跳出来笑话他,却不知怎么不想打扰了,小孩子打架输了哭鼻子似的,他那小身子怎么哭也不能够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呀,只叫人觉得孩子的哭是最纯净最简单最轻松的,她由得他自个儿哭了又收了,听他末了叹一句就这样,哪能哭自己呢,道行还不够啊。她想,道行,他一向自恃很高啊;她想,他在她面前哭,他一定把她当做很信任的朋友了,尽管,他不知道她在“面前”吧。
——几场演绎,若说有幸,那今这一场,又作何解呢?
所以,左千金想,今天这一幕才叫有幸得见,而种种往往,都是寻常。
左千金三步并两步扑上去抱住小鬼,“你回来了呀!mu~a!”一口重重亲到他脸上,又把他从怀里拉起来,在他表示嫌弃之前揉揉捏捏他的脸,率先坦认道:“小鬼大人!我要忏悔!对不起我刚刚主动使用了……”
“这事不怪你。”
左千金惊讶他没有生气或是对此表示谴责或是威胁要杀她。
似是觉察自己在左千金面前失了本分。
“哼。”小鬼哼一声,“你这点道行,哎。”
他不说了,又叹出口气。
左千金知道这是过去了!高高兴兴拉起他,“走走看我拍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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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两头,曹老二醒来不敢再多逗留,赶紧往冷宫道的出口方向跑,跑了几步又听到有人声,听着像是一个小孩子!他多了警觉慢慢贴着墙走近,觑见一个穿着蓝袍的小男孩对着空气说话!微微一抖身再一看,地上有影子!不禁又胆大几分要靠近,这时那前先见过的宫女又来啦!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住小男孩,还深情厚意亲了上去!都说小孩子最干净,这孩子能不被这妖孽穿过去?曹老二哆哆嗦嗦举起相机,这种时候他还能职业习惯构图调量找角度,颤心颤肺按下快门,看那两人正说话,再低头一看预览:妈呀!照片里该没有的有、该有的没啦!
当下又是一声:
哐当。
这回连叫唤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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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二的SNS新增了百万粉。
加V认证为:故宫影视城撞鬼亲历者。
这几天正在全网疯传的那篇奇遇记,正是他几天前身残志坚带伤上阵从病床上爬起来趁记忆还鲜活文思泉涌打字如飞在手机上码出来的。
那篇千字文里采用了符合时下阅读习惯的几个技巧,将他那晚上探班误入冷宫道,先是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宫女,再见宫女神神秘秘穿了墙,三见宫女抱着冷宫里罢黜了的小太子哭哭啼啼的经过写了出来,并附上一张照片,最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以命担保当真无误所言非虚。
当然,他记忆鲜活且如此写道……未知他记忆稍有偏差,又会是怎样一段发源。
但后面引发的那一连串反应毕竟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故宫影视城闹鬼,哪个有人的地方都会有鬼故事传说,这本没什么,顶多是大众追逐热点瞧一瞧热闹过几天也就忘了,偏偏这件事被原作者描述得太过戏剧化,他又借自家媒体出境受访表现得太认真,更重要的是,他那张照片也拍得太太太认真,面对质疑还请了专业机构做鉴定,并打出噱头:史上第一张真实灵异照片。而与此同时受那照片启发,有才华者添油加醋把那落魄小太子和受气小宫女的故事写得缠绵悱恻、感人至深,从他们相依为命装疯卖傻到太子夺位登基立后,广大女性都深受感动带入极强,而牵强附会脑洞大开者更是依史考据条条论证,从照片上的蛛丝马迹指这两人其实是某朝某代的谁与谁,而他们身上还藏有牵系宝藏关乎龙脉的秘密,引得广大男性都按捺不住论国析运。更有好事者亲往事发地蹲点捉鬼并同步直播,还写好了遗书托广大网友在万一他有不测时众筹照顾家里老人。只极个别在片场见识过左千千的,盯着那照片看了半天认出是她,立马提笔跟帖说我认识她!她闹鬼不是第一次了!你们不知道,此人正是,业内闻名的左千千啊!
一个热点事件的持续发酵就在于它能有源源不断的二次衍生。而衍生到一定程度,开始形成一种商机。故宫影视城水涨船高围观者众,多少人踏破门槛只为挤到冷宫道上拍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顺便期待照片上的自己会不会同样有什么异彩,附近拍戏的几个剧组受此影响都不得不转场改地调整了场次进度,眼见事态控制不住、不收反涨,故宫影视城的老板当机立断趁热打铁,将所有拍摄叫停延后,并令施工队火速按朝搭建主题设施,对外宣布这一个月为“寻宫祭”,因此偌大一个拍摄历朝历代宫廷戏的故宫影视城,不到三天时间就成了购票入场的天然捉鬼居。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没有反对的声音?
有,当然有,到了这个份上,怀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炒作的大有人在,但他们既无法阻止源源不断的别人前赴后继进宫捉鬼乐而忘返,也无法否认那张照片的真实性,更重要的是,那照片太精彩。
是的,精彩。
比起它的真实度,正如曾有人对一位伟大女演员的评语,她有如此的美貌又何须如此的演技,用在这张照片上,那就是:它有如此强的表现力,计较它的真实度又是何必。
这照片被放大打印出来挂在了龙以傲的书房墙上。
他坐在休息的躺椅上,离墙十米远,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白皙细嫩的左手,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点在叠起的修长左腿上,优美瘦骨的右手,拇指轻挨着线条分明的下巴,食指往复滑梭在高挺直窄的鼻梁。
从太阳开始落下到天色完全入夜这个时段。
书房里没有开灯。
照片上那个人渐渐与夜融合。
龙以傲仿佛看见了左千金和那……“小太子”?当时的画面。
办公专用的声控电话响起。
“接。”
魏远彬用专业助理的语气:“龙总,里昂导演那边托人打听左演员的事,我已经按您的意思回复了。”
龙以傲唇角弯起。
她给他的故宫影视城带来的未解之谜和意外之财,就用一个国际知名大导演的新作角色,来抵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