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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回 ...

  •   终于他还是慢慢地开了口。好像一个污渍斑斑的脂粉奁,放得太久,枢纽生了锈,连翻开盒盖都觉得生涩费劲,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从里面流出一段往事。“三年前,我因为反对王守澄在朝中卖官鬻爵,初涉官场即被贬为凉州司马。”比起左迁的苦闷与对阉竖当政的不满,那其实是冯言卿最为迷茫的一个时期。他原本的信念支柱变得不那么坚定,甚至有摇摇欲坠之感。于是他像前人一样试图在老庄思想中寻求超脱,也试图用为欢行乐来麻痹自己,可每次高声吟咏或曲终人散过后,他仍被一种巨大的迷惘和寂寥所笼罩,灰蒙蒙的,无边无际。
      就在他逡巡之际,他遇到了一个女子。
      起初冯言卿并不在意,或说那时他根本不愿意真正把目光投放到别人身上,但他听到李仕容一边往那个女伶头上倒酒一边叫嚣:“不过是一个倡优,自然我们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哪轮得到你说什么‘愿不愿’!”正在自斟自酌的他放下酒杯,望了过去。
      哪轮得到你说什么“愿不愿”?
      哦,原来她竟与他是一样的么。
      于是,一切就从他稍带醉意地替那个女子解了围开始。
      三年后再想起那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总很安静,不嗔不躁地等在身后,是让人轻易不会注意到的那一种。一开始他也并未放在心上,虽说面上帮了他,其实也只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而已。然而渐渐地他却看到,她有一颗比旁人更为通透玲珑的心。于是他想到,或许,有些不曾出口的心事,他能够同她说说。
      “那时我胸中苦闷,你是我唯一可以诉说的知己。”冯言卿道,“阿蘅,我……本想过,若你愿意,我可以赎买你,让你往后一直陪伴左右。”
      不,不止如此。他刚说完,就在心中反驳了自己。他清楚得很,那时,他喜欢她。他是喜欢她的。可说到底,她对他而言不会是最重要的。父亲时机准确地送来一封家书,告诉他,朝中已打点好一切,并替他敲定了与中书令家的联姻,速归。
      他发现,他仍是渴望功臣建树,渴望兼济天下。他决定要离开。——若就此离开便好了。
      回到长安后,他依约娶了中书令的孙女。妻子姿容端丽,适当的温婉,适当的娇嗔,适当的聪慧,无可挑剔。同时他在父亲的安排下仕途顺畅,慢慢地也就刻意让自己忽略了哪些是他原本不屑甚至憎恶的,哪些是他被迫接受的。慢慢地他也就不怎么想起那段过去了。
      只有一点。“启程那一晚,想着再见见你,明知给不了你将来,可还是又去了戏班,敲了你的房门。”酒醒后他便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之后他给了班主不少赏钱,虽然知道饶不到阿蘅,但往后她光景能受到好一些的对待。时间一久,她总会忘了他,逐渐回到自己的生活。
      总会的。
      他说完后,屋里长久陷入一种空荡荡的寂静。
      冯言卿想再说些什么,可没什么好开口的了,因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阿蘅惨淡地笑出了声。
      没有曲折,也没有苦衷。仅仅是因为不够在意,所以可以轻易地忽略、遗弃。
      他忘了,谢管家也忘了,这只不过是冯公子的一段风流往事而已,连那女子的容貌也已经被封在画像里,满是灰尘地挂在记忆的角落,只有那画中的女子浑然不觉自己不过是一幅死物,还在年复一年地保持着初被画成的姿态,倚井翘首,望眼欲穿。
      “那么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你失意时的安慰么?任谁都可以,而并非因为我是阿蘅?”
      冯言卿低低地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以为……”
      “你以为?”阿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理所应当地以为我和你一样都深知这不过是一场风月之戏;你以为你离开后我会和你一样不放在心上,像一吹就散的尘埃,抛之脑后;你以为我对你也只是像对其它恩客那样阿谀取容的,对不对?”
      得不到他的回应,阿蘅冷笑了一声,眼中却泪光分明,“你没有想过我会当真,没想过我会念念不忘,更没有想过我等不到你还会找来长安,对不对?既然你一开始什么心思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又怎么能在说完之后就一走了之?我等了三年你就用这种无心之失的言辞来打发我,冯言卿!”她夺过他的瓷杯狠狠摔到地上砸得粉碎,碎裂声像是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冯言卿的心颤了一下。
      他仰起头,见到她眼眶通红,脸色苍白,死死咬唇瞪着自己。
      从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曾经有着多少执着,换来如今多少怨恨。那眼神中排山倒海而来的感情令冯言卿怎么也无法无动于衷了。“阿蘅……”他无所适从,喃喃地唤出她的名字。
      面前的女子抱着头,慢慢地蹲下身去,冯言卿眼看着她跌坐在地,揪着胸口的衣襟,狠狠地抽着气。她好像疼到极点了,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来。
      冯言卿感到不妙,他走近她,“是我负你,你别这样……”他忽然不适地轻咳了两声,动作也就有所停滞。
      “算了吧,冯言卿。”阿蘅看着地面,轻声道。
      他静默地望着她。
      阿蘅缓缓地、清晰地道:“你们的道歉永远不会是真心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而已。一方面它太重,我受不起;一方面太廉价,我不稀罕。”
      她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眼里去。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我以为,终会有人是例外。”
      冯言卿被她的眼神所挟持。他站起身,背对着她,撑住桌面。这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开始还掩着唇,最后喘息不过,不得不弯下身伏在桌上。连阿蘅都觉出不对,上前将人扶着,叫他的名字,却拿不准他究竟犯了什么病只见他脸色苍白,又一声比一声咳得厉害,心中紧张更甚,手足无措。
      屋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下人,谢斛领着几个仆婢慌忙进屋,一见如此,立即差人去唤一位替冯言卿看熟了病的老郎中。又令旁人四散,不得拥堵,阿蘅一下被挤到了屋中的一角。
      “这几日天气稳得很,并未有什么骤变异常,公子的身体也一直十分平适,怎得会忽然发起病来?”谢斛说着,眼尖地扫到了桌上的酒器,在压下的酒槽中拨了拨,神色顿时一变,厉声道:“今夜是谁端的酒?”
      阿蘅到这会儿才又被人记起了,目光空洞地被推搡出来,谢斛将酒杯甩到她脚下,喝道:“你是哪个院的?不知道公子肺气虚弱,金橘这类阴寒之物向来一点也沾不得吗?带到施家婆子那处,刑笞二十!”
      “谢斛,”冯言卿忽然开口阻断他,“没有必要如此。”
      谢斛道:“公子,关乎你的身体……”
      “正因为是我的身体,”冯言卿平静而不容拂戾地看着他,“所以我心中自然有数。”
      谢斛不说话了,抿着唇,勉强才挤出声音来:“扶公子到榻上歇着。这个女奴——先将她关到廊屋里去!”
      阿蘅晃晃荡荡地站起身,瞳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她像是在这段时间里想通了什么。仆役来拉扯她,她忽然对他说出一句: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冯言卿一点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我说了不要紧。”
      “不,我指的是……”阿蘅沉沉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扯动了一下嘴角,“冯言卿,我当真是从来不曾了解过你的。”
      冯言卿忽然就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
      这屋子里满是人,可有一种沉默独盘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阿蘅还是在笑,这回不带讥讽,不含苦涩,只是淡得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笑。
      “在凉州的时候,是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过的最近的距离,可即便在那时,我也从没有猜透过你真正的想法;直到今天,我对你依旧一无所知。”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乃至他的人,毋宁说他的心。就算一个从未侍奉在侧的下人,也知道冯公子身有沉痼,独她在他发病时,却是一个束手无策、苍白无力的外人。那一刻,阿蘅从未这样真切地体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原来这样薄弱,他们是一直生生站在悬崖两端的人。
      “若说我心中原本还存有怨念的话,此刻也都该清醒了。往后么,冯公子大可放心,阿蘅再没有纠缠之理。”她一字一句道,“今晚,你我二人已经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断得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第一段感情,毫无经验,所以葬送得这样冤枉,可又含冤莫白,连尸体都来不及祭奠。
      冯言卿眼看着那个叫阿蘅的女子消失在视线之内。
      花信已过。情灰已冷。
      这时的阿蘅又乖,又安静。那被低垂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除了凄凄迷迷的一片晦暗,什么也没有,唯独她的手一直握着,握得紧紧,本就纤瘦,这回连骨节都泛了白。任由家仆推着她往不知名的方向里去。
      经由半截残破的花墙下时,冷不防被人自身后用力一推,阿蘅一下跌了出去。她坐起了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浮胖的、正鼻息如牛的脸。
      ——赖逢喜。
      “嘿,你倒是再躲呀,阿蘅!”赖逢喜咧了嘴上前一步就拽住了她的头发向上扯,阿蘅半张了嘴,被迫与一双狞起的通红的眼睛对视。
      “平日里敢连正眼都不瞧小爷一点,”赖逢喜咬着牙笑,“看我今晚可不弄死你!”
      阿蘅脸上并未因他的话牵动出一丝忧惧。她胸口静静地起伏着,只有那双眼睛是牢牢地钉在对方脸上,反倒让赖逢喜已经兴奋跳动的肌肉又缓缓松了下来。“怎么,这一脸的死气!”他不满地掐住她双颊,忽然出手狠狠掴她。“一点意思也没,哭,叫啊!”
      阿蘅扑倒在地上,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渐渐地,她攥起拳头,连同地上的泥土、草叶也抓在手心。
      赖逢喜扑就上来,埋首在她身上撕扯。那月光透过镂空的墙头,刻印在阿蘅的脸上,映出她眼底无边的幽寒。她缓缓抬起手,手里是那把素心兰雕头的玉簪。曾经她视它甚若生命,只因这是那人给过她的仅有的维系。他是忘了索回了?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还送过她这么一件礼物。
      阿蘅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赖逢喜颈下那条浮动着的青紫的脉络,不带一丝犹豫,反手逆插进去!太过迅疾,软玉竟也能扎穿血肉。
      赖逢喜惨叫一声将她推开,玉簪旋即被带出来,脱手摔到了墙上。清脆的断裂声传出,墙根下便躺着两截染血的玉石——质本素洁,奈何凄艳?
      赖逢喜在剧痛中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惊惶地大声呼救向外爬去。阿蘅瘫坐在原地,看着他越用力,越淌血,直从脚下拖出了长长的一道血路。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呼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停在了甬道的尽头。
      刻意将她带到这个偏僻的角落,最后却方便了自身性命的断送,这是否报应?
      阿蘅握簪的那只手痉挛了一下,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即便已经入了夜,长安城一些坊内的高楼上仍旧是红袖纷纷,管弦不绝,因此连着这一带的夜市也逐渐冲破了坊墙,在高楼下摆开了游龙般的阵仗。
      阿蘅在街心还来不及停住脚,即被卷入了华光与喧嚣的浪潮中。灯轮流转,照得她一身狼狈无所遁形;每张迎面而来的脸庞上皆是笑语盈盈,而她是人群中的孤魂。充斥满目的每个人的幸福这时都成了刺穿心瓣的利器。她看不了——疼!转过身,可连树下斜倚着身不知在等待什么人的少女,脸上的笑容都让她无地自容。
      于是她仓皇而逃,终于在背对着街市的巷口找到了一角屋檐,门口挂着一盏落满灰尘、焰色低迷的红灯笼,那是住在里面的妓女待客的信号。也因为这样,显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和俗艳。然而这终究也是妓女的“家”了,她呢?她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快乐得不分你我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的归所。
      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个女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像母体中的婴儿,护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房,放肆大哭。
      那些曾经的、而今的,她与冯言卿之间亲近的、疏远的、心心念念的、装模作样的,一驻足、一蹙眉、一字一句……统统挟潮涌之势席卷着她。好像一本散落了的线书,每一页纷纷扬扬地漫天飘落,落到她眼前的全然是那些不成篇章的残句。
      “你叫什么名字?”“香草之蘅吗?好字。”“这么说我们可以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我以为像公子这样的人,已经不用再逢场作戏了。”“我正是因为不会逢场作戏,才落到这般地界的。”
      “我自己想要的,可能这辈子都争不来了。所幸你想要的,我还可以帮上一些忙。”“你喜欢这簪子?那便送了你吧。”“他曾许诺过我,却在那之后音信沉寂。敢问公子,可否记得这样一个人呢?”
      “阿蘅。”“阿蘅……”
      “冯言卿,我当真是从不曾了解过你的。”
      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熟悉的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最后停驻在某个遥远的时空中,在一个错敲了房门的雨夜,在两个对坐于烛火前的男女身上。
      冯言卿像茧中的蚕,出神而感伤地说:“阿蘅,我人生中已有的、将有的,都并非自己想要的。空有着令人艳羡的外壳,我却如此懦弱,与你相比,我其实并无高贵之处。”
      她望着醉中的他,第一次从唇齿间自言自语般啮出心头的话:“公子有许多好,是别人看不见的。”
      冯言卿明明醉了,可他望着她,忽而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蘅眼中有一丝沉静的赧然一闪而过。但仅仅是片刻,她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是。”
      “那么,我娶你好不好?”冯言卿轻声道,脸上满是柔情的、蛊惑的笑意。
      阿蘅微微睁大了双眼,里面顷刻间染上水雾。
      为什么男人醉了酒都会成为不负责任而又深谙女人心的骗子?她满心失望,同时又有着隐隐的恐慌。“冯言卿,”她连“公子”都不唤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你知道吗?”
      冯言卿不说话了,低下头。再次抬眼,他认真地凝视着她,将那只素心兰簪子为她戴上,俯在她耳边低缓地道:“我真的想要娶你。你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他伏在她的肩头睡着了,所以没见到有一颗泪随着他的话缓缓滑下了她的脸颊。她可以努力将他的求亲当做戏言,可唯有这,她会当真。难道这般呵护怜惜的举止神情也只是醉意朦胧下的心血来潮?一切的一切,最后竟只是为了他一句“你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姑娘”。
      那颗泪,它跌落在三年后某方屋檐下的石阶上,很快又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这世上。受到非议侧目时,她没有哭;独自在山中极度恐惧绝望时,她没有哭;险些被赖逢喜强辱时,她也没有哭。
      冯言卿,冯言卿,阿蘅的眼泪向来少得可怜。为你心动而流,为你心死而流。
      只是,你都不知道。
      在这片相同的夜色下,两个人,一辆马车,走过市集,施施而来。
      “公子,夜里风凉,不上车吗?”跟在后头的小厮牵着绳问道。
      “无妨,我想四处看看。”走在前面的男人缓缓地随意道。他有一双不经意间一瞥便透出朦胧情意的桃花眼,一身风流清贵,漫不经心,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把乌木柄扇。
      听着四周易物买卖、讨价还价的鼓噪,眼看烟熏火燎的灯笼下沾着油污的铜币在各只手中滚动传递,银钱堆叠,叮当作响。
      “桑幼,你看,朝廷千方百计地禁夜,终是抵不过市集的扩张侵吞。”他弯起嘴角,道,“所谓天下熙攘,利之所趋。在位的人即便再畏惧买卖经营的发展,这也是不可逆的大势。”
      “哦……交易繁盛,自然是好现象的。”小厮半懂不懂,随口附和了一句。他反正是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市集虽然热闹,到底烟火气重了些,公子如今又何必将这些小钱小利放在眼里呢?回长安至今,你可连好好休息过都不曾呢!”
      对桑幼而言,自己的主子苏回是无比令人敬重的,他以市籍之身,操控市盘,干涉国计,无往而不利;虽身不在朝堂,其财势地位、手段人脉却令朝廷士僚也不得不羡妒顾忌,得无数心高气傲的文士一句“公子”。但桑幼也永远琢磨不透苏回真正在想什么。一个商人,所想的无非是摆脱市籍;要挣脱低人一等的地位;要所有人奉承敬畏。再卓尔的人也会有这些俗心,苏回应该也不例外,可看他一贯的行止,又不像是个会将旁人的眼光评价放在心上的人。他以一种从容淡漠的姿态,集资敛财、攫取权力、结朋交党,他得到了这一切,但仅仅是瞥了一眼就随手放置一边。他身边总围绕着很多人,但他又好像总是一个人;他好像永远都目标明确,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关心……桑幼越想越纷杂,索性咂咂嘴,摇了摇头。苏回对他刚才的话只是笑笑作罢,并不接口。

      桑幼见他如此反应,连忙道:“不过,桑幼即便驽钝,也知道公子对于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自有计量的,旁人自然怎么也勘不破啦!”他近来有些危机感,生怕苏回嫌他不够伶俐而另驯一个小厮将他挤走了,所以马屁总是拍的很及时。苏回觉得好笑,哪知桑幼忽地话锋一转,“诶,既是如此,有一点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叫阿蘅的姑娘,为何那日公子不留住她,反而帮她进了冯家的门呢?——明明她对公子来说也是有些不一般的。”
      阿蘅。乍然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苏回怔了一下,仿佛一点浮光掠过心湖,在一贯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细细的涟漪,但他旋即就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而轻笑一声,对桑幼道:“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过也就见过她一面而已。”
      桑幼叹口气,一本正经地回视他,“因为公子你从来没有拿一个姑娘没办法过。”
      苏回第一次被自己的小厮噎住了。
      没错啊,若不在意,面对她的请求——实际上那可以称之为无耻的威胁了——他完全能够游刃有余地动用任何敷衍应对的技巧。但关心则乱,反而拿不准到底该如何拒绝;明明没有妥协的必要,却觉得吃她一些亏也没什么。
      苏回并非不通情事的少年,他知道自己是欣赏那个女子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所以在许多方面有着不明自喻的默契。但他同样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看似精明漠然,实则最是固执和重情。那个叫冯言卿的人便是她心头放不下的执念。但苏回不同,他寡情,且一向对自己的欲望控制得相当得当和精确,从来没有什么事让他失却了权变的分寸。
      “我与她看重的东西不同。”良久,苏回才开口道,“她有她的执着,往后,我们也该是不会再见面的了。”
      马车拐过街角,夜市的华灯声嚣便隐没在了屋脊后。长街上清清冷冷,车轮缓缓滚过路面的声音就尤其显得单调。
      桑幼牵着马,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那若是再见了呢?”
      苏回并不以为意地勾勾唇角。若要再见——他心中刚转过这个可能,无意间扫过街口的视线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一眼成灾。
      因为毫无防备,所以一贯既凉薄又圆滑的人这回就这么轻易地栽进去了。苏回在夜色下驻足而立,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他想,他应该不至于惦念成狂,出现幻觉。
      一步一步走近,苏回走得很轻很慢,走到那人的面前,蹲下身。
      抱膝而睡的女子笼罩在灯笼的柔光中,眉头微蹙,半低着头,有几缕头发从她的耳后溜出来,飘在脸侧。
      仅仅是苏回凝视的视线就惊动了她了,睫毛轻轻一颤,她的双眼慢慢地睁开一线。
      苏回看得清楚,不由得低低地笑出声来,“睡得这么浅,戒心真强。”
      听到这声低语,半迷半醒之间还来不及抬头的阿蘅完全睁开了眼睛,露出了和苏回初时一样的眼神。视线上移,无须惊异,只是目光一相遇便融在了一起,默然对望。
      然后阿蘅复又将头倚回了墙上,带着几许不加掩饰的倦色,喃喃笑道:“这是上天不忍再见我落魄街头,所以派了贵人来相救吗?苏大贵人,为什么每次我最狼狈的时候你都会恰好出现呢?”
      这话合该我问问你的,苏回望着她,心想。
      为什么总是以最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人忽视不得,又拒绝不得。
      “迷路了?这么晚了,不该还一个人在外头。”
      阿蘅仍是倚着墙,沉默地回望他。半晌,才淡淡地一笑,唇角泻出几丝苦涩。“我没有地方去了,苏回。”
      只此一句。她还是一样地不会诉苦。
      苏回这人,不要问他相不相信缘分,他不存在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从来就不在意。所谓羁绊,所谓无可奈何,所谓一瞬间的心跳,自有记忆以来,这男人就离这类劳神伤身的东西很远。
      但该有这么一个女子,茫茫人海中的第一眼时,并不深刻,却在往后的那些“来日方长”中与他一次次纠缠在一起。一句谈笑,一次回眸,一个暗笑着交换的眼神,一种莫名存在的相似与契合;不怕他无心,不怕他无谓,一天一天,他总会记住,总会视她有所不同,总会渐渐失去最初漠然旁观的心情。
      苏回认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
      “走吧。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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