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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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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言卿生来伴有气虚之症,虽后天调养得当,至今仍不得根治。偏他这人十分嗜茶,平日在这点上少不得要多受管束,平白扫了好些兴致,不过半月前义兴新进贡了一批紫笋茶,家中又可巧正藏了镇江金山的南零水,都是难求的珍品,这回遇到了一块儿,成就了一回极致。冯家人便挑了个舒朗的日子,聚在中堂,冯肩和高坐堂上,冯言卿夫妇席地跪坐,面前的矮几上摆了一整套流云纹青瓷茶器。
纨扇本有一手绝妙的煎茶手艺,不过她今日也不愿少了一份欣赏的乐趣。看茶博士细致地用茶碾子将茶叶碾碎成末,煮上南零水,静观水沸,等到水微滚如鱼目时,不慌不忙,捻几粒细白的吴盐放入其中。仿佛跳一曲指上的《绿腰》。
这一赏就该耗去半日光景。伴随着茶香充盈一室的,还有一种奢侈的雅致。
纨扇品一口茶,温声舒缓地对冯言卿道:“近来你未免太过操劳了。眼看这几日天要转凉,你的病一发起来就缠人得厉害,当心些才好。”
冯言卿笑了笑,“我知晓了。不碍事。”
纨扇轻叹了口气,半嗔半怨道:“总这么敷衍。就是为了阿爹和我,多顾着自己些又如何?”
阿蘅来换上新茶具时,看到的便是他们夫妇温声细语的场景。她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端起贮茶器。冯言卿本来在看那茶博士将茶汤分倒碗中,汤花分得均匀漂亮,不知为何偏在此刻顺着眼前纤瘦的手腕抬起头,于是看到了换下青衣、穿着丁香色半臂束裙的阿蘅。
纨扇从一开始就在打量他的神色,这时插口道:“我见你似乎十分中意她煎的茶,便把她添到房里当个陪侍丫头了。你不喜欢么?”
冯言卿收回在阿蘅身上的目光,对上纨扇的视线,扯了扯嘴角,“你高兴就好。”
纨扇学着他笑笑,便不再开口。堂上陷入一种粘稠的静滞。
门外跑进一条小小的拂林犬,一来便冲到纨扇腿边顺着裙摆蹭到了她的腿上,白扑扑圆滚滚的一团拱进她怀里。纨扇“呀”了一声,随即轻轻将它拨开。一个矮胖的老妪追进门来,问过安后忙不迭对纨扇道:“诶呦,夫人,老奴实在该死,这一时没抓稳,就让小东西跑下地来了!”
“没事,反正我一会儿也想让你抱来给我逗逗。”纨扇说着,低头微微皱起鼻子对它道:“走开走开,我可嫌弃着你呢,这又是从哪儿滚了一身的泥回来?”
那狗讨巧得很,不管纨扇怎么逗弄,还是撒着娇舔她的掌心。奉妆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了,小东西还是那么喜欢粘着夫人。”
纨扇慵懒地垂着眼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皮毛,缓缓道:“是啊,畜生不就是这点巧妙的奴性讨人喜欢么?任你不耐地驱赶打骂,它还是会摇着尾巴赖上来,天生就是只供人取乐的料子。”
这话的语气不对,冯肩和皱了皱眉,一眼扫去;见冯言卿也停止了动作,却并不表态;纨扇仍旧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小东西,只是眸光转动,意有所指。
“夫人,”一直默不作声的阿蘅却在这时道,“小东西看上去温顺,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就得是这样凡事三分忍让的活法。受了疼也不吭声,并不代表它没有自己的好恶,夫人可千万别反捋它的毛,触了它的底线。”她直视着纨扇,不卑不亢,语气诚恳。“否则,再有奴性的狗也是会咬人的。”
纨扇的眼神一下厉得像刀。奉妆见状,立即喝道:“怎么,阿蘅,才刚拔了你的身份,你就胆敢驳主子的话了?”
阿蘅道:“是,婢子逾矩,这就退下了。”
纨扇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手下的力道却再不能保持得表面那样平静。小东西痛得嗷呜了一声,张口就咬在了她的手指上,纨扇受惊之下下意识地将狗丢开。幸好这还是只幼犬,只咬破了皮,血慢慢地从伤口里渗了出来。
纨扇不顾奉妆的惊叫,一手盖上伤口,眼神沉沉。
一旁的冯言卿却在这时很轻地笑出了声,也不知他在笑什么。纨扇听到了,回头瞪了他一眼。
“当着下人的面,你就那样看我笑话?”进屋后的第一时间她便张口质问。
冯言卿也不知是没看出她这时的情绪还是看见了却没有当回事。桌上放着一本《玉台新咏》的注本,晨起时纨扇还翻阅过,他闲闲地用指尖翻了几页,都是些矫揉造作的怨诗。“适才的确是你在胡闹。你无非想用那名女子试探我的态度么,这种事,我实在不想解释什么。平时吃味也就算了,计较到下人身上,也不嫌失了风度。”
“冯言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跟我装糊涂?”纨扇冷冷道,“你不如问问自己,我为什么会这么斤斤计较。我嫁给了你,便一颗心都放在了你身上。风月场上的做戏,我自然应该理解,可反观你自己的态度,却不得不让我怀疑,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个妻子的位置。”
冯言卿停下手,他这时的情绪也不大好,眸光微凉地看着她。“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打消你的疑虑呢?”
“把她赶走。”
冯言卿与她对视了一会儿,转开视线淡淡道:“随你。一个下人,你吩咐一声不就行了。还是,你非得要我亲自出面才能满意?”
纨扇定定地审视着他的表情。半晌,方显得没什么兴致似的。“罢了,我也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在乎她。”
“亏你也还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有多失态。”冯言卿收起书,擦着她走出屋去。
没有女人在妒恨时仍能保持绝对的清醒。纨扇这回的手段和以往相比实在不漂亮,竟还把戏码搬到了冯肩和的面前。在家风秩序上,老大人的思想还是正统严酷得很。这回该怎么想,上下交乱,罔顾名教?
就在他们离席之前,冯肩和还趁着纨扇先行离去,对他训道:“亏得你们,还从小听着纲常人伦、礼仪名分。自个不嫌难看,我都替你们臊!就是偷腥,下回也给我暗地里吞下去抹干净了,回回这么被她闹到明面上来,两个就都别进门了!平白脏了祖宗家庙的清净!”
他一一应了,刚要退下,又听冯肩和在身后道:“师若,你若是下不了手,为父便麻烦些,替你把烂摊子收拾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别惹得纨扇心寒,她不仅是你的妻子,她还是中书令家的千金。”
冯言卿知道。冯言卿怎么能不知道?
西府海棠的花期将尽了。
原本凝艳如脂的一树繁华,现在在风中默默地、单薄地婆娑着,像望不尽远方的少女、盼不回郎君的闺妇——眼中那一抹幽怨。
阿蘅伸出手,就接到一片落下的胭脂色。人与落红无声相对,像一场无望而执拗的爱情。
呵,她的爱情……
连海棠花都等不到了,她又能执着多久呢?看着眼前的花谢花飞,她在心里轻轻地嘲笑自己。
甬道的那端,缓缓现出了一个身形。
阿蘅静静地看着他走近,看他神情清浅,始终不曾把视线投给她一丝一毫。他仅仅只是路过。
冯言卿,你既无心,阿蘅又何苦妄作纠缠?
当他再一次与她擦肩,她对着空气似浓似淡地道:“这便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记得三年前,冯公子还在犹豫要不要做一个戏中的傀儡,而今这场戏你倒是演得得心应手了。”
一阵忽然鼓起的风卷起了不少花瓣,纷纷扬扬。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停了下来。
“我也记得,你原本是个明哲保身,深谙进退之人。你应该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知道。”阿蘅很平静地接口,“但是否结束这个僵局的决定权在你手上。难道比起快刀斩乱丝,冯公子更乐意就这样悬在半空中消磨彼此的耐性吗?”她转过身,看见冯言卿立在那儿,他微微侧过头,像是要开口却又陷入沉思。
“对,也对。是该结束了。”最后,他喃喃道。
“那便今晚。你到东厢的书房来,不用别人送酒了。”
随着风的平息,海棠花覆盖了地面,也将刚刚发生过的零落的对话掩埋。像他从不曾停下脚步,像她从未开过口,只是无声地站在他身后,又一次望着他离去。
三年情丝,便该在今晚彻底斩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