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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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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人私下有个说法,说城里的大户林府又叫“天地府”。也不是说林府家大业大把房子造到天上去,只是林家的两个少爷,可谓天壤之别,故笑称为“天地”。
大公子林子璃,小公子林子玉,前者风华正茂时候正在翰林院供事,后者老大不小的年纪专心游手好闲。
游手好闲的林小少爷平生最讨厌听曲,咿咿呀呀的唱词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不是春天的花谢了就是秋天的叶落了,不是闺阁里的少女怀春了就是那情郎解鞍少驻这就要千山万水远远地走了,天上的月亮唱得圆了又缺,几缕风也能唱得疏了又密,林家小少爷的好耐心都被磨了个精光。
磨光林小少爷好耐心的还有自家的大哥,整日“之乎者也”,“贤哉贤哉”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变着法地诱着自己读书科考。摇晃着脑袋的样子,林子玉最是一见着就要转身的。
林小少爷平生对三者唯恐避之不及,唱曲,风雨楼,林子璃。
无奈,林家老爷就爱听曲,关键是就爱拉着自家游手好闲的小公子听曲。林老爷逢人便说,自家子玉最是通情,听曲从不言语,情动处还有清泪出。
常言道,镇日听曲,昏昏欲睡,睡之不得,清泪必出。
听了几年的曲,每每出风雨楼,林老爷惯例要问林小少爷一句话。
“子玉可知这风雨楼为何叫风雨楼?”
林小少爷自知答不出,就低着头不言语,林老爷便笑眯眯地看他,也不说答案。
林小少爷心中冷哼,一个名字而已,随便翻几本书凑凑的而已,总问来问去,也不知道无趣!
这天从风雨楼出来,林老爷惯例问他。
林小少爷被问的烦了,张口就答:“这楼里唱曲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听风就是雨,所以叫风雨楼!”
林老爷摇了摇头,捻着发白的胡须,不同往常那般沉默,却是开口道:“唐时杜牧作《阿房宫赋》,中有一句‘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取自这里才是。”
所以听曲有什么好!听多了秦国就被灭了,自己爹爹看着渊博,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
林小少爷故作谦虚,“子玉受教了。”
“你还不懂。”林老爷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说道:“等几日你大哥得空了,你去向子璃请教。”
林子玉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哥一定会借机搬出一大堆书来,从一个宫殿扯开去,先讲讲历代宫殿的体制,然后说到宫女,再讲半天的宫廷礼节,等终于想到要讲杜牧的文章了,于是开始千辛万苦地诵了一首又一首的诗,这才,杜牧千呼万唤始出来了!临近切题,大哥便一定要讲“风雨”二字,颠来倒去讲上十个解释!十个解释啊!!再背几首有风有雨的诗词,什么“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类之类的,到深更半夜似乎终于满意了才离开,离去时必先要感叹一番“古人诚不欺吾”云云才真真正正地罢休!可笑,堂堂的林小少爷正是青春好年纪,岂可把光阴抛掷在此处!
林子玉嘴上称是,心里早忘得一干二净。
台上总唱些世事难料,林子玉原本不信,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可是,自那次听曲回来后,林老爷不知何故突然染上恶疾,林子玉心里便有些泛疙瘩了。果然,这种小曲听多了哪里好!
林小少爷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风雨楼。
寻遍了长安城里的名医,清一色都摇头说“尽力了”。林家曾三代在朝为相,何况林家大公子又是个可器重的,宫里皇上都替林老爷悬了颗心,多次遣御医来诊治,御医开了几副药,起初确有好转,过了几天不料病转膏肓,已有日薄西山之势了,林夫人不敢大意,天天陪在床榻边偷偷抹泪。
像是戏曲里唱的那般,终是江河日落而去了。
黄昏天,落着小雨,林夫人差人去宫中把林子璃召回府里,又把小公子林子玉唤到林老爷榻边,一家齐聚,就等着林老爷最后一番话。
喘着气一个个叮嘱过来,轮到林子玉时,林老爷微微一笑,就像是平常日子从风雨楼出来后的微微一笑,林子玉安安静静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子玉,爹倒有一事相托与你……”
到至紧关头还说什么托不托的,就算是要自己这就去读书来年科考,自己也是十二万分地愿意的!
“爹爹的事子玉一定不会马虎。”生平第一次,林子玉格外认真。
林子璃在一旁见到这幅场景,悲伤落泪的同时有些感动得落泪。
林子玉安静着就等着自己爹的下文,不料,林老爷一开口,全家都惊住了。
“务必在风雨楼找到你弟弟。”
努力说完最后一句,那风雨里的人,一缕魂魄散了去。
林夫人光顾着伤心,也没计较林老爷还有私生子这件事,毕竟人间相伴了这么多年,多深的夫妻感情不至于就比不上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私生子。
林子玉倒是彻彻底底清醒了,自己爹几年来如一日去风雨楼听曲,原来也不是多爱那唱词唱腔,只道是找了几年的人。
那戏台上花旦青衣唱着小生远去,婉婉转转,娇娇柔柔,遇风垂泪,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尽霸陵折柳不休,唱断黄沙古道音尘绝。湿了胭脂,乱了钗钿,咿咿呀呀唱不回远去的人。
谁唱青山隐隐水迢迢,谁唱行尽江南离人不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震天的哭声中,林子玉只想起了几句唱词,心中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