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风楚

1、看见第四刀的人

　　一刀见血，二刀致残，三刀无命。

　　此人以杀戮为艺。因其名姓未知、样貌不详，江湖上索性称其“三刀”。第四刀是传说中的鬼刀，活人不可能看见。

　　据说三刀最近入京，接了一个巨额委托，而他的猎物，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庄王——何其殊！

　　“哎？‘据说’到底是谁说？”艳妆的姑娘娇声问男人。

　　“当然是王府的宾客。”男人灌了一口酒，搂紧姑娘继续高谈，“庄王三十五岁寿筵之上，忽然窜出只黑猫，送达一封信：七日之后，借君人头一用。落款：三、刀。”男人绘声绘色，仿佛他亲眼所见。

　　雪千寻抚琴终了，走出仙音台，无意间听到这番话，烦躁地蹙起秀眉。

　　天子脚下，一个杀手竟敢大张旗鼓地行刺皇上的亲兄弟。这个“据说”好笑得紧。然而，春江院就是这样一个好笑的所在。姑娘好看地笑着，客人就笑得好看，若是喝醉了、笑疯了，更有无数好笑的话从他们口中跳出来。

　　雪千寻快步穿过人群，带起的风也有种生人勿近的清冷。客人们垂涎地觑着她，却连叫一声“雪姑娘”都不敢。

　　雪姑娘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是技艺登峰造极的琴师，是帝都无出其右的绝色，最重要的，她是大名鼎鼎的庄王的“红颜知己”。人说，哪怕皇帝想碰她，也得顾忌三分。

　　雪千寻从不理会春江院的客人，与姑娘们也鲜少往来，就连居住之处都另辟一方。那是庄王专为她建造的琼玉园，外人不准擅入。

　　穿过长长的曲廊，雪千寻回到独属自己的天地，径直前往最僻静的荷塘。

　　近年的冬天一季冷过一季，往年少见冰霜的帝都竟然下过两场雪了。她捧紧袖中的手炉，在芙蕖轩坐下，静观对面高垒的围墙。

　　朦胧的满月升高，空中又扬起雪花，池水凝冰，发出细碎的声响。

　　雪千寻在心中默数：从三刀留下猫尾信算起，七日之后便是今天。目下已是夜深，倘若“三刀无命”成真……

　　忽然，一抹玉色浮出墙檐，披了雪月银辉。

　　雪千寻定睛凝视，发现是个娉婷修长的女子。她肩披冰绡帔帛，飘逸如御风仙子；却以白玉面具遮挡容颜，散发肃杀之气。她比这冬夜还冷。

　　那女子与雪千寻视线相接，似乎一惊，略微犹豫后，收起冰绡帔帛，向前迈出。

　　“小心脚下！有水塘。”雪千寻忙提醒，可话音刚落，那人已经足点薄冰，惊鸿照影地飞到她面前。

　　雪千寻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她飒踏如星的风姿十分艳羡。

　　“好险，还当这就要见冥王。”冰绡女子心有余悸地喃喃，冷鸷的白玉面具后面，竟是那么清澈温暖的声音。

　　雪千寻腹诽：原来是个冒失鬼。

　　“谁造的破园子？围墙下面就是荷塘。”女子毫不掩饰嫌弃。

　　昕京人都知道，庄王特为一个琴师建造了琼玉园。除非她是初来乍到，否则就是明知故问。她到底是轻视庄王呢，还是揶揄庄王这位“红颜知己”？

　　“翻墙即是水塘，应是为了防些什么。”雪千寻若有所悟。

　　“防贼？”冰绡女子直言不讳，“那么还是剑池更稳妥。”

　　“剑池能拦住你？”

　　“你觉得呢？”女子透过冷鸷的面具注视她，声音还是清潋悦耳。

　　“谁知你会不会像刚才那般冒失。”雪千寻态度平和，使这句话真诚得不含丝毫嘲讽。

　　女子似乎笑了笑，语气温和：“我刚才没想到你在这。”

　　“我吓到你了？”

　　“有点儿。”女子莞尔，声音很轻。

　　雪千寻从头到脚打量她，打量得对方有些不自在。

　　“刚才你身上有杀气。”

　　“抱歉，刚杀了个人。现在还有么？”女子斯斯文文。

　　雪千寻摇了摇头。她现在气息柔和，优雅得像个淑女。“看来你不会杀我灭口。”

　　“嗯。”面具后面有轻微的气声，她似乎又笑了。

　　“你是谁？”

　　“不重要。”

　　“你知道我是谁？”

　　“你有盛名。”

　　“你为什么来这里？”

　　“路过。”

　　“坐下来喝杯热茶？”

　　“不必。”女子淡淡道，声音透着几分冰，“你不像传闻中冷傲，一直这样好客吗？”

　　“只对你。”雪千寻十分坦率，“因为你很像我的朋友。”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冰融化了。

　　雪千寻没有直接回答，怕她误解，特意解释：“我是说，你长得很像我的故人——我只有她一位朋友。”

　　对方沉默。透过那冷肃的面具，雪千寻能看到她清澄照影的眼眸，浓密的睫毛缓缓翕合，若有所思。

　　“你的眼睛尤其像。”雪千寻补充。

　　女子把脸偏过去了：“此处不宜久留，你回去吧。”

　　“这是我的园子，送客的不应该是你。”雪千寻不卑不亢。

　　“你不害怕我。”她又转过脸来。

　　“因为你像我的朋友。”雪千寻重申。

　　“她天生一副修罗脸？”女子指着自己的面具，她手形精致，犹如天工以美玉雕琢。

　　“我没见过，因为她也戴着面具。你们这也很像。”

　　对方再次沉默。风有些紧了，落雪变得密集，女子窈窕的身姿轻微晃了晃，终于再度开口：“夜深寒冷，你还不回去？”

　　“那你呢？”

　　“你回去我便走。”

　　“告辞。”雪千寻干脆利落。

　　她走出一段距离，快到拐角处，身后仍寂静无声，心中不免暗想：她走了么？我看一眼又何妨？

　　就在这时，忽听“噗”地一声响。

　　雪千寻忙回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呼吸一滞。那冰绡女子栽倒在地，后背赫然一片暗红的血，显然中了剧毒。

　　雪千寻疾奔过去，把她扶起：“你受伤了？”

　　“你……你走得好慢。”女子的声音透着懊恼。

　　雪千寻无语，她还有功夫嫌我走得慢？“你有伤为何不早说？”

　　“不想惹麻烦。”女子说着，整个人软在雪千寻怀里，带着清冽的香。

　　雪千寻看到她的伤口还在渗血，忙用手去捂。

　　“痛。”因为虚弱，她的声音异常轻软。

　　雪千寻不知如何是好，托起她的头，发现那白玉面具已经裂开，她怕碎片刮伤她的面颊，伸手便揭。

　　“不要！”女子忙抓住雪千寻的手腕。

　　雪千寻能乖乖听话？素指灵巧一勾，当即掀开面具。刹那间，眼前呈现脂玉般的容颜，星眸剪水，清丽绝俗。

　　“果然是你！”雪千寻低呼。她这样的人，只要见过，就必定印象深刻。哪怕她遮住了面孔，仅凭身姿气韵也能一眼可辨。

　　“你认识我？”女子眼神迷离。

　　“你也颇负盛名，逍遥神教的大祭司——西风。”雪千寻直呼其名。

　　“你真的认出我了么？”西风像在梦呓，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雪千寻勉强稳住阵脚，沉声，“坚持住，我去找人。”

　　西风吐出一字：“别。”

　　“你中毒了，伤口又极深。”雪千寻放下西风，忽感腰间一紧，竟是她环住了自己。那双手很凉。

　　“雪千寻，”西风念出她的名字，柔软得像梦，“别走。”

　　“我不走，找到人便回来。”雪千寻柔声安抚，若不是她小脸煞白，还真像个临危不乱的大将。

　　西风蹙眉，有几分央求：“不想临死还被聒噪。”

　　雪千寻看到自己沾满血的衣袖，顿悟：她怕我惊动旁人？对了，春江院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有富家纨绔，也有江湖豪莽。而西风恰是黑白两道的众矢之的。万一她伤重的消息泄露……

　　雪千寻将她抱起，声音发颤：“我怎么救你？”

　　西风望着雪千寻，眉目缱绻如烟，顷刻就要含笑九泉。

　　岂有此理！刚才还好端端的她，这是要暴毙在自己怀里吗？雪千寻又急又恼。

　　“你振作起来！”雪千寻轻轻摇她。

　　“你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西风么？他们说你是不死之身的大魔王，快给我活过来！”雪千寻好言好语地鼓舞她，可惜适得其反，“不不不！不要闭眼。”雪千越来越慌，“西风？西风……”

　　雪千寻抱着她，她比想象中更轻、更软。转眼也被浸了一身血。她的血很暖，肌肤却冰凉。雪千寻内心深处的堡垒，终于被这柔软击溃了。

　　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一个声音在雪千寻心中回响，将她推进恍如隔世的记忆——

　　有个和西风一样戴着面具的少女，看起来比冰霜更冷，却在雪千寻面前煦如春风。

　　忽有一日，她的衣裳浸透血红，贯穿胸膛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面具碎落一角，露出她精巧的下颌。雪千寻没能抓住她，而她也只来得及用冰凉的唇，在雪千寻的指尖留下柔软一触。

　　那个人，终究被死神带进无底深渊。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随之而至的，是刀剐心骨的伤痛。

　　如何才能从死亡边缘夺回一个人？当时，雪千寻因为没能抓住那个人而崩溃失控。现在，她抱住了西风，却依然无能为力。

　　西风感觉自己被温存地包裹着，伤口的剧痛仿佛消失，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已经死了么？死了才会这样安宁吧？

　　不对，有人在骂她。

　　“笨蛋！傻瓜！混蛋西风，冒失鬼……”

　　哪个不要命的敢骂自己？并且在骂的同时——

　　温热的水珠同寒冷的雪花一同落在自己身上，西风吃力地张开双眼，看见满面泪痕的雪千寻。

　　与她登峰造极的琴艺相齐名的，并非雪千寻的美貌，而是她的暴躁。

　　春江院这类地方，有棱角的女子很难好过。不巧，雪千寻浑身都是棱角。欲买她的笑容，当然难比登天。却有人别出心裁，妄图一睹绝色的泪颜。春江院的老板收了重金，将打手和她一并交给金主。那是她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可雪千寻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幼狼，更加悍勇地亮出獠牙。最终哭得屁滚尿流的，却是那个金主。

　　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因为金主和打手当晚便死了。次日，庄王何其殊宣称雪千寻由他庇护。

　　时至今日，只剩一句话广为流传：雪千寻没有眼泪。

　　可是现在，雪千寻的眼泪溃不成军。

　　西风竭力抬起胳膊，抚拭她的泪水，柔声：“这样冷，岂不哭疼了脸？”

　　雪千寻欣喜若狂：“你没死！”

　　“死也被你骂活了。”

　　“你死过么？”雪千寻的关注点让西风意外。

　　“你和谁学的骂人？”西风的疑问点更让雪千寻意外。

　　“对不起。”雪千寻诚挚道歉，近两年她的性情确实变暴躁了。

　　“也没怪你。只是，”西风目光偏移，长长的睫毛轻微颤了颤，气若游丝，“我很无辜。”

　　岂止无辜，简直天可怜见！

　　“西风，你怎么会那么像她？”雪千寻凝视怀中人的眼眸，再度想起故友死前的一幕，她的心口被洞穿，那狂涌的鲜血成为雪千寻永无止境的噩梦。

　　“你真的有不死之身么？”突然，雪千寻揪住了西风衣领，想要印证什么。

　　西风轻微一颤，拼命捂紧：“你要做什么？”她现在就有不死之身，因为彻底被吓活了。

　　看到西风羞愤惊恐的样子，雪千寻终于回过神，慌忙弹开手。我在对这个人胡言乱语什么？还做出如此唐突的举动！

　　西风喘息半晌才惊魂稍定，目光投向远处，终于缓缓启齿：“送我回去。”

　　“你在和谁说话？”雪千寻顺着西风的目光回头看，忽见一只巨大的金雕从天而降，犀利的禽眼闪烁锋芒，形状骇人。

　　“别怕。”西风还不忘柔声安抚。

　　雪千寻心领神会，忙将西风抱起，轻轻放在雕背上。她用斗篷将西风裹住，把手炉塞到她怀里，并理顺她额角的乱发。西风任其摆弄，目光始终跟随雪千寻，眼中柔意渐深。

　　“我不知道你今夜杀的是谁。但以后别再冒失了，受伤不要硬撑。”雪千寻谆谆教诲，拍了拍西风的手背，爽利道，“再见。”

　　西风的手翻上来软软地握了她一下，轻声：“告诉你个秘密，我看见了第四刀。”

　　扑噜噜，金雕振翅高飞，转眼消失于月辉之下。

　　只有雪千寻还怔在原地。

　　天下第一杀手的第四刀，人称鬼刀，活人不可能看见。

　　西风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