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簿》素楹

3、三

　　杀人之前，赵小楼会留很充足的准备时间。
　　对手的作息、出行规律、武功、弱点甚至是情人，每一样他都会花时间仔细研究，但求必不失手。
　　事实上赵小楼确实很少失手，除了五年前的那次。

　　但那是个意外。
　　赵小楼觉得，当年他和崔生都被人坑了。
　　这世上的巧合不会如此之多，如若有，必然人为推动。

　　可赵小楼并不想深究。陈年旧事，又没有银子，何必吃力不讨好。
　　他的注意力重新投向不远处的慕容山庄。
　　这几日，慕容山庄很安静，但赵小楼知道里头必然乱成一锅粥。
　　江湖的流言蜚语，慕容家的人岂会不知。

　　自阿七口中得知追杀令一事后，宋漪发誓赌咒般向慕容昭解释此事并非出自她之手，慕容昭虽能想明白其中关节，但鸩酒之事终究是心里的一块疙瘩。
　　他不愿见宋漪，但却也开始密查此事。
　　就连宋无衣也两次出入慕容山庄，晓以利害。

　　赵小楼并不关心这些。
　　他只知道要查此事必需要足够的人手，慕容昭如今必然谁都不会轻易相信，要查，只会动用手下亲信。
　　而赵小楼就在等这一个机会，等慕容山庄人手最薄弱之际，他才能入庄行事。

　　谁知，还未等到入庄的机会，却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赵小楼看着那个没入夜色的身影，手指翻转，将酒盏扣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便起身离去。

　　这回是阿七大意了。
　　后背那一掌绞得五脏六腑生疼，喉间满是血腥味，阿七大口喘息着，却丝毫不敢停歇，飞速穿行在昏暗的小巷间。
　　慕容山庄的反应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些人短短几天内就将此事与当年那件事联系在一起，并在竹思居布下天罗地网，静等阿七上门。

　　一场恶战，她凭着一柄短匕死里逃生，却被宋无衣一掌中伤。

　　不知穿过了多少条街巷，阿七脚下一个踉跄，终于体力不支，贴着墙缓缓坐下。
　　今夜的夜很暗，黑压压的云层遮去漫天星子，只余一勾残月静静俯瞰她。
　　阿七咽下一口血，目光和月色一样冷。

　　她不能再接近慕容山庄了。
　　但她却不知道这些人到底知道了多少，而追杀令出自谁之手亦毫无头绪。

　　不过这些人的反应只让阿七想到一个词——做贼心虚。
　　她不信五年前那件事没有半点慕容山庄的手笔。

　　“出来。”
　　阿七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感，握紧袖底匕首，扭头看向矮墙的阴影，目光冷到极致。

　　赵小楼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发现自己。
　　他看着瘫坐在地虚弱的女人，薄唇微抿，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样的阿七，他是第一次见。
　　即便杀意满身，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比画堂春里那个神色慵懒的老板娘要美上许多。也危险许多。

　　可刀头舔血的杀手从不惧危险。

　　赵小楼缓缓走出阴影范围，居高临下俯视阿七，眉眼间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是阿七先笑了，她说：“赵小楼，真巧啊。”
　　赵小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静静站着。
　　“时隔一年，没想到你我竟换了位置。”阿七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与这夜一般漆黑。

　　赵小楼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蹲下身给阿七疗伤。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阿七受的是内伤，纵有赵小楼相帮，也需慢慢调养。待赵小楼收回手后，阿七低声道了句多谢，低头扶着墙慢慢站起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阿七。”赵小楼喊住她，破天荒地问：“你是什么人？”
　　阿七的背脊有一瞬的僵硬，她没有回头，整个人立在矮墙的阴影中，静默许久后才说：“赵小楼，一年前我救你的时候，可从未打听过你的来历。”

　　赵小楼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阿七离开。直到那纤细的身影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慢慢转头看向慕容山庄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板娘抱恙，画堂春贴出了招店伙计的告示。
　　就在相熟酒客嬉笑着打趣来做工值多少工钱时，有人揭了告示径直走向柜台。
　　“老板娘，还招伙计么？”

　　那是个身量瘦长的男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长相普通得一眼看去留不下丝毫印象。
　　阿七抬起头，对上一双暗淡的眼瞳，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招的，敢问这位大哥高姓大名、哪里人士？”
　　对方答：“石山，云城人，之前在福顺楼的后厨做过帮工。”
　　福顺楼是云城有名的酒楼，阿七将他打量一番，诧异问：“福顺楼那样好的地方，为何不做了？”
　　石山木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答：“管事的小孙儿想寻份差事，就把我挤出来了。”
　　阿七失笑。
　　左右是个跑堂的，阿七要求不高，手脚利落便好。既然人是福顺楼出来的，想来也差不离，阿七与他说了工钱，喊孙三带人去熟悉环境。

　　店里依旧热闹，阿七垂眸以帕掩口低低咳嗽了几声。
　　这几日赵小楼都没有出现。
　　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罢。

　　石山上手很快，阿七顿时轻松了不少，把账目交给信得过的老伙计，好好歇了几日，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赵小楼仍旧没有出现，慕容山庄的消息却一夜间传遍了云城。

　　宋无衣死了。
　　一刀毙命。
　　有人说那是失传已久的燕门刀法第二十七式，名曰斩魂。

　　阿七的药盏跌在地上，浓郁苦涩的药汁染湿裙摆。

　　燕门刀法一共三十式，最后三式乃不外传的绝学，仅有历代掌门可以修炼。
　　阿七记得清清楚楚，那最后三式五年前早已化作飞灰，为何会出现在云城？为何偏偏杀了宋无衣？

　　阿七盯着脚边黑褐色的一滩药汁，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慕容山庄鹤唳风声。
　　宋漪却没有如旁人所想一般伤心欲绝。她一身缟素枯坐在竹思居内，双目空茫茫盯着虚空，失去焦距。
　　她的眼眶通红，却再流不出一滴泪，细密的血丝爬满眼白，连着那张惨白的脸孔，一眼看去有如厉鬼。

　　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翻起，她仿佛又看到杨柳堤岸上那个面容清隽、身姿挺拔的青年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浸满温柔的眼里却流出血泪。他的笑容如旧，却仿佛罡风利刃，将她剐得体无完肤。

　　“是我……”
　　宋漪的肩膀微颤，如痉挛一般开始抖动。
　　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从牙缝里接二连三地挤出，她抓着自己的双臂，颤抖着弓起身子。
　　“是我害了他，原来是我……”

　　宋漪疯了。
　　慕容昭去看她的时候，就看见曾经那个娇俏的女子如秋末凋谢的残花一般委顿在墙角，眼窝深陷，嘴角却吟着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三郎。”她看见慕容昭，咧出一个笑容，“你来接我了。”
　　指甲掐入掌心，慕容昭狠狠闭上眼。

　　宋堡主身死、慕容山庄生变的消息传遍江湖，连着宋无衣死于斩魂之下的传言一并飘进了燕门门主的耳中。
　　北地的风艰涩，裹着粗粝的灰土呼啸而过，被厚重的门帘阻隔在外。
　　燕归弦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底下长老们吵得不可开交，眼如无波死水一般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直到手边的茶凉透也没有挪动半分。
　　燕枫立在一旁，看着燕归弦失神的模样，蹙眉轻声道：“爹。”

　　被岁月催塌的眼皮一颤，缓缓合起。
　　“枫儿，去一趟慕容山庄。”
　　“身怀斩魂之人，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