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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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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办完事,赵小楼都会来画堂春喝一盅桂花酒。
这家名叫画堂春的酒肆,开在沉香溪畔,有低廉的烧刀子,有佳酿洞庭春,更有窖藏的女儿红。然而赵小楼却独独偏爱这香甜的桂花酒。
阿七不止一次地取笑他,“这是女儿家酿来喝着玩儿的酒,怎么就成了你的专供?”
可取笑归取笑,每每见他入店,阿七还是会笑着奉上桂花酒,再切一叠酱牛肉,道一句:“可还顺利?”
大部分时候是顺利的,偶有不顺的时候,阿七就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
这种时候阿七就会断了他的专供,洗手下厨细细擀一碗面,又备上金疮药给他送去。
赵小楼时常在想,如若有朝一日离开云城,这里唯一能让他想念的,恐怕只有画堂春的桂花酒和这碗面了。
赵小楼是个杀手。
静堂前十的杀手,杀手中的高手。
这样一个杀手却偏偏嗜酒,然而烈酒误事,只能用这桂花酒解解馋,喝到后来竟也慢慢成了习惯。
静堂堂主说他不像个杀手,更像个江湖侠客。
赵小楼摇摇头,道:“我当不成侠客。”
“为何?”堂主不解。
“穷。”
这是大实话,若非这些赏金,他恐怕连酒钱都付不起。
堂主付之一笑,将一张木牌推到赵小楼的面前,道:“来大生意了。”
静堂的悬赏令又名生死簿,不同于普通杀手组织不问原因不管是谁钱够就杀的粗犷作风,上了生死簿的人,身份生平甚至与雇主的恩怨都会摸得一清二楚。
美其名曰知己知彼,但赵小楼知道,这不过方便堂主贩卖消息罢了。
他并不介意,堂主也不瞒他,甚至给了他翻阅卷宗的权力。但他在静堂这么多年,从未踏足过存放卷宗的密室。
这个世界生存的铁律永远都是——知道的秘密越少,活得越久。
但当他翻过木牌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第一次萌生出去密室看一看的想法。
“慕容昭?”赵小楼皱起眉。
南刀慕容山庄的庄主,兵甲榜前三十的人物,杀他的难度与可能引起的动荡,可想而知。
确实是单大生意。
赵小楼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要杀慕容昭,可不是潜进慕容山庄趁其不备一刀抹脖子这么简单的。
“雇主是谁?”赵小楼破天荒地问。
“宋漪。”
宋漪是何许人也?
苍龙堡堡主宋无衣之女、慕容山庄庄主慕容昭的结发妻。
三年前慕容昭以十里红妆迎娶宋漪的盛况还历历在目,眨眼却成了生死簿上一块杀机凛然的木牌。
然而赵小楼却更关心另一件事:“酬金?”
“一百两。”堂主伸手比了个数,挑眉道:“黄金。”
赵小楼眼冒精光,伸手抄起木牌,道:“老规矩,我接了。”
从静堂出来的时候,天色将暗,沉香溪畔却正是热闹的时刻。
两岸酒肆花楼错落有致,临河的小店更是数不胜数,从花灯团扇胭脂水粉到利剑宝刀赌坊当铺,甚至还有高高搭起的戏台子,白面小生咿咿呀呀的唱腔伴着歌舞姬的莺啼燕语,不伦不类,却别有一番格调。
赵小楼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衫,负手从河堤上一路而下。走过倚红偎翠的乡绅老爷,走过花面雪肤的游街姑娘,走过豪放大笑的醉酒侠客,走过汲水而归的粗衣妇人。他不缓不急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沉香溪的下游、那间格外熟悉的小店——
画堂春。
在赵小楼的眼里,画堂春简直徒有其名。除了那块精雕细琢的檀木牌匾,整件店恐怕也只有老板娘才担得起这三个字。
店内装潢极尽简洁,四方桌长条凳,连雅间都不设,二楼透过窗子一眼就能看到沉香溪尽头揽月河上的花船,倒是占了个好地方。加上老板娘酿得一手好酒,即便吸引不来那些达官显贵,生意也算不错。
远远地见他来了,阿七差小二把屋角他常坐的位子收拾出来,掀了帘入后厨去取酒切肉。
等赵小楼落座,阿七正好将托盘放在他的眼前。
青瓷酒壶青瓷杯,一双指节分明、修长的手替他斟满一杯酒。
那双手有薄薄的茧,许是多年后厨操劳留下的痕迹。但在赵小楼眼里,那双手更像练刀的手。
他这样想并不令人意外。阿七拿着的,可不就是菜刀么?
阿七的刀工极好,一叠牛肉每一片都是一样的厚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连筋带肉,嚼劲十足。
赵小楼的目光只在她的手上滑过,随后提筷子吃肉喝酒。
他不爱说话,阿七也不多话。大多的时间中,他们一个坐在酒楼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喝酒吃肉,一个在柜台后厨与满堂的食客间穿梭,隔着层层的客人与酒香浓郁的空气,仿佛两个陌路人。
只有当食客散尽、店将打烊的功夫,或许他们会隔桌坐下,闲聊两句。
今日店里的生意不错,阿七忙得脚不沾地。
烈酒下肚,不少人侃侃而谈。
只听一人说道:“慕容山庄的事,你们听说了没有?”
堂里静了一瞬。
赵小楼的杯子停在了嘴边,抬眸看向那个人。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投向那个说话的食客,就连阿七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手似乎也顿了一顿。
啪。
算珠拨下,堂中又是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慕容山庄出什么事了?”有人好奇。
“出大事咯。”那人饮了一口酒,笑得神秘,“有人要杀慕容昭。”
赵小楼的杯子轻轻放回桌上,滴酒未剩。
“嘶。慕容山庄庄主?”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谁那么不开眼敢和南刀慕容家作对?”
赵小楼瞅了瞅自己,无声咧了咧嘴。
“谁?你做梦都想不到是谁!”那人又倒了一杯酒,轻轻敲了敲桌子,压低声音道:“要杀他的人,是他的夫人,宋漪!”
这一说,周围的人更加热切地盯着那人。
也有人不信,问:“宋漪?你莫不是喝多了说胡话罢!三年前的十里红妆,云城哪个人没见过?他们二人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恩爱非常,你这等胡话还是别乱说为好!”
“嘁。”那人嗤笑,“三年前十里红妆,今日就一定恩爱非常?就算今日恩恩爱爱,你又能保证明日不刀剑相向?”
没有人接话,但也没有人信他这番话。
除了赵小楼。
见无人应和,那人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高声道:“你们等着瞧罢!”
“宋漪已出重金下了追杀令,有一人接了这单生意。”
“这人是夺命判官崔生。”
“不出七日,慕容山庄必乱!”
夺命判官崔生的名号在杀手里十分响亮,一支判官笔,十招杀一人,鲜有败绩。
赵小楼知道他。
崔生不接没有把握的买卖,也不接钱不够的买卖。
对上这样一个人,很棘手。
但赵小楼并不十分担心。他和崔生有过一战,虽然那一战谁都没有胜过谁。
时隔五年,他也想知道,到底是他的剑快,还是崔生的笔快。
“老板娘。”言谈间,有人把话题引向阿七,“你最是消息灵通,倒是和我们说说,慕容山庄这件事,是真是假?”
阿七拨算盘的手一顿,抬起脸笑盈盈地说:“江湖消息众说纷纭,不论何时只要能传出来,大多都有迹可循。”
不少人眼前亮了亮,“这么说,宋漪真要杀慕容昭?”
阿七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真真假假谁能说得准,不过按那位大侠的说法,过些日子不就知道了么。”
话虽如此,可人心终究是好奇的。
又有人问:“他们夫妻二人自成婚以来就恩爱非常,宋漪为何要杀慕容昭?”
“女子狠心弑夫,除了血海深仇,左右不过情之一字。”阿七难得地接话道。
“莫非慕容昭变心了?”
“慕容昭纳妾了?”
“慕容昭养外室了?”
“慕容昭包小倌了?”
……
赵小楼差点没呛一口酒。
有人感叹宋漪狠毒,有人叹息慕容昭不惜福,还有人借此调笑阿七。
“老板娘,若将来你夫君纳个十七八个小妾,你怎么办?”
“我啊?”阿七接过店伙计送出来的热菜,款步走出柜台。
“我能怎么办?”她脸上仍是笑盈盈地,曼声道:“把地窖里的冰砖取一块,磨成沫儿、堆成塔,拿上最利的刀,一片一片、一碗一碗地给他的爱妾们送去罢了。”
堂里霎时静了。连赵小楼端酒杯的手也抖了抖。
阿七笑盈盈地送完菜,把托盘往身前一放,眼波扫过目瞪口呆的食客们,噗嗤一声笑了,“西街口说书先生的话本上是这么说的,不都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却成了这副样子?”
这话出口,堂里的气氛才又活络开来,不少人夸张地抚胸说:“老板娘这一张嘴,若是去了西街口,唐老儿可就得卷铺盖走人咯。”
一时间众人哄笑开去。
赵小楼却没有笑,他慢慢把就被凑到唇边,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着阿七。
那句话,她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然而,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赵小楼垂下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