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心》念珠姑娘

10、旧痕斑驳

　　我一直不曾看过当次和萧荼在亭子里相遇时，萧荼为我画在的那幅画像，更不知道，那地上画像中的人和这桌上旧纸上的人，有一模一样的眉眼。
　　清晨庙里钟声响起，似是很遥远却听得一清二楚。我再次做了孤魂，却只飘荡在那屋子里。几日不修养，身子已渐渐虚弱。偶然听见屋外有人走过，“给他上柱香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邻居。”“那坟就在屋后山脚下。”
　　我想，多少先去找些吃的吧。那人说，坟就在山脚下。
　　入夜了我缓缓飘出屋，外头还是下着小雨。不用飘太远，出了门，就能看见那坟。就立在山脚下，一块石碑，没有刻字。碑前地上插满了香，有些已烧尽。我没有上前，因为坟前坐了个人，没有撑伞，已淋了一身。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宁曲咳了咳，“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他身着一身白衣，腰间束着黑腰带。我缓缓上前，他方转过身来看我，眼里暗沉了许多。一阵子不见，他像是老了许多。
　　“萧荼总笑自己这一辈子不知所谓。该留住你的时候，不留住。等到油尽灯枯了，才想起来要见你。”宁曲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石碑上刻字。“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在五十年前就死了。随着你死了。”他顿了顿，手上的刀在石碑上刻下一个慕字。匕首划过石碑的声音刺耳，他的力气不够，手便一直在抖。“你也应该猜到些。”没有力气再去刻字，他索性扔了匕首，慕下只刻了半个字。宽大的袖子挥在湿了的泥上，脏了一片。我上前，说不出一句话。我真是猜对了。原来萧荼与生前的我，真的有渊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萧荼就是我生前的良人。那时，我看着他的双眼，说，如果我遇到生前的爱人，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对不起对不起，萧荼。我没有认出你来。对不起，我生前的爱人啊。我跪在坟前，却在一瞬愣了愣，眼泪也停在眼眶里。我突然想起来，我是只鬼，现在萧荼死了，也会有魂魄前去地府投胎的。我抹了抹眼泪，什么都没想，返回地府。一路直奔奈何桥，鬼差追来，一道判官笔划在我的肩上，我被打落在地上。鬼差上前来，见是我，忙拿出锁魂链，扣进我的琵琶骨。我咬了咬牙，没有反抗。
　　“鬼差大哥，求求你，我想找个人。他也许就在奈何桥下，我只要见他一面，一面就好。见完了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的双手直颤，却还是把琵琶骨戳进身体一些。其中有一鬼差有些不忍，接过同伴手里的链子，领我到了奈何桥下。排队要喝孟婆汤的人很多，鬼差直带着我到了孟婆身旁。孟婆正在盛汤 ，见人来，抬起头看见，见是我。她愣了愣，呀了一声。“你不是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摇了摇头，“阿婆，你记不记得这几天有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来过？大概这么高、有些瘦。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我说着比划着，手抬不高，我却还在用力。孟婆愣了愣，有些不忍心地看着我身上的链子。
　　“每天上这喝汤的，得有上千上万个，我也不记得有什么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的。”我抿了抿唇，低下了眸子，转身欲走。
　　“但是前两天来了一个老人家，迟迟不愿意喝汤，在桥上站了两天，说是有人会来找他。只是迟迟不见有人来，他最后只叹了口气，笑着喝了汤，就过桥了。”
　　我抬起头来，眼泪掉了一地，孟婆看着我，眼中露出了怜悯。
　　“以前也有人跑回去找生前的亲人，没有人会回来。只有你。”孟婆复低头盛汤，递给上前来的人。我闭上眼，才感觉到疼疼得我化出了鬼身，破碎乌黑的衣服遮不住我满身的鲜血。想我现在一定很落魄。鬼差上前，轻声说了一句，走吧。我便跟着他，无论去哪里，似乎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会下地狱还是灰飞烟灭？”我问鬼差。鬼差没有看我，但是后背僵了僵。他的声音就像从远处飘来的一样。“你不该回来。”他收回了锁魂链，“从前也有人逃出去，最后都要陪着亲人一起回来，可不能一起投胎，却要下地狱。”
　　“我不怕，那就灰飞烟灭吧。”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你说，判官会同意吗？”他转头继续走在前，没有回答。
　　我终于有些明白，四海六甲，千秋万载。萧荼只有那么一个。我白白错过了他两次，现在也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再和他相见。
　　呆在牢里的第二天，我以为终于迎来了死期。却不想开门的不再是全身乌漆抹黑的鬼差。是个白净的少年，就像是传说中的谪仙一般，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能永远那样干净，而这里不是地狱。我起身撩了撩杂乱的头发，故作镇定。
　　“你们要把我扔进忘川河还是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他看了看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开。我急忙追上他净素的背影，他将我带到了一个开满黑色花朵的河边。我突然有些怕他会趁我不注意把我扔进那河里。他站在彼岸花中衣袂飞绝，我低着头，看着满是鲜血的脚，彼岸花上满是荆刺，我未着绣鞋，脚已伤得不成样子。一双秀净的手伸了过来，抓住我的脚踝，我抬头去看，他已蹲下，从袖中掏出白色手绢、撕成两半，将我的脚裹了起来。我看得出神，忽然想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可惜手伸在半空他便抬起头来了。他看着我，眨了眨眼，就站了起来。他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他手里拿着一只刚折的花，动作轻柔地别在我的耳后。他又说，“你该有好去处。”他转身走了。我甚至来不及说。
　　坐到对岸彼岸花开，才有鬼差来寻我。我起身把脚上的丝绢解下放进袖子里。鬼差有些厌烦地推了我一把，我赶忙走快些。到了黄泉路上，鬼差用铁叉子拍了拍我，示意我往另一条路走。我愣了愣，那条路，是去奈何桥的路。鬼差收了叉子，白了我一眼。“你这叫好命，有人帮了你一把。你现在可以去投胎了。”黄泉路我走过很多次，可像现在这样正式的，也只有几十年前的那一次。我想，当时我要是知道他会来找我，我不会打伤鬼差，不会误喝孟婆汤。我可以在桥上等他，等那几十年。
　　到了桥头，孟婆看见是我，没有很惊。只是笑了笑。“这汤你喝过一次，现在还要吗？”她递过来一碗汤，我摇了摇头，鬼差转身离去。我告别孟婆，走上奈何桥，桥上荒凉，没有鬼魂，只我一个。我叹了口气，坐在了桥栏上。一等，等了五天，他没有来。孟婆空闲了，走上来坐在我身旁，我没来得及和他说你的眼睛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眼睛你也是我见过最俊美的人萧荼
　　许久，孟婆才耐不住了。“他不会来了，他今日就要下地狱去受煎熬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下桥去了。桥上走过的人，没有一个是我要等的。我没来得及和他说，你的眼睛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眼睛，你也是我见过最英俊的人，萧荼。
　　忘川之畔，与君长相憩，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忘川河的水很清澈，我看到孟婆坐倒在了河畔，嘴里开始念叨。众鬼跑来桥上看热闹，鬼差赶来维持秩序。一人双手搭在桥栏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他的嘴唇颤了许久，黑暗吞噬那一刻，我看到他说，何苦。
　　只是宁曲不懂寸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
　　林间许久不曾有人来过，那深处有一座坟。坟前旧痕斑驳，石碑上仅一个慕字可看得清，坟上开出了颜色靓丽的花。正如曾经鲜活的生命和至死不渝的情。
　　一人一身白衣，撑伞缓缓走近。伞下那双眸子里一片沉寂。
　　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