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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雪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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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
我和姚亦淑买好了去重庆的火车票,时间是2月14日晚上。
这个时间我选了好久,为此还更换了乘车路线。不能推迟,否则就会耽误开学第一天上课。也不能提早,否则就不能和苏筱云共度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临行这天中午,我去苏筱云家接了她,两人一起步行,去了西清河。我们穿过一个铁路路口,走了一段田野里的土路。这边没有人家,人迹稀少,路边遍是枯黄的蒿草,田地里堆放着没有收尽的秸秆。
天气阴沉,还刮着一点风。我们站在河边,望着对岸远处稀疏的树林和隐现村庄。河岸边铺满砾石,有的已经和泥土冻结在了一起。河道里平滑的冰面颜色不一,青灰或者灰白,仿佛是天上云层的倒影。
苏筱云还是穿了那件银白色的羽绒服,戴了一副毛线手套,还裹了一条厚厚的红围巾。在我身旁微微缩着脖子,鼻头有点发红。
“感觉冷吗?”我问她,我自己手插着裤兜。
“我一点都不冷,是你觉得冷吧?谁让你穿那么少呢?手套也不戴。冻死你,冻死你……”她在我面前调皮地跳着脚。
“我今晚就走了。”
“我知道啊,你今天都说好多遍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去送你的,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
“你不想说点别的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啊?”她歪着脑袋反问我。
“今天是过节哦。”我提醒她。
“啊哦……”她挥舞着手臂,学了一声唐老鸭,“我知道是情人节啊,但是我们这里又没有玫瑰花。你要是想听甜言蜜语,就必须你先对我说。”
“好吧!我先来。”我清清嗓子,双手抓住了她的肩头,模仿言情剧里男主角的眼神注视着她,缓缓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说完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更是开心。
“太虚伪了,一点都不真诚,你听我来说。”她揉了揉鼻子,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眼睛看着旁边,小声说了句:“吾会喜侬……”
“什么意思?上海话吗?”我问。
“是啊,跟你说的一个意思。”她笑着说,“你给我用重庆话说一个。”
“我不会。”
“不是吧?没学会吗?”
“没人教我啊,也没听别人说过。”
“我不信。”她怀疑地看着我。
我确实不会,仔细琢磨了一下,也搞不清“我喜欢你”的重庆话该如何发音。
“好了,不难为你了。”她说,“把说喜欢你都当成做游戏,看来我们真的是老夫老妻了。”
266、
我一只手扶着苏筱云,我们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南走。
天气愈发冷了,河边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像是覆盖了刚结成的薄冰,看过去一层白茫茫的颜色,又如是凝成了寒霜。
苏筱云走上了河道的冰面,把我也拉了上去。开始我担心冰面是否结实,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之后,又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滑倒摔一跤。想起小时候还经常和一大群小孩在这上面打滑溜、划冰船,不由鄙视了一下现在的自己。
苏筱云走的也很谨慎,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死死地盯住脚下的冰面,仿佛冰层之下的河水里有一条血盆大口的鲨鱼。
我们走到了河道中间,周围的冰面干净光滑。她的手放松了一些,打量了一下四周,兴奋地对我说:“我们来滑冰吧!”
“你敢滑吗?”我问。
“当然敢了,不信你放开我。”
“明明是你在抓着我……”
她一下把手松开,朝我摆了摆手:“你走远一点,我来表演个花样。”
我在冰上已经完全适应了,往前滑了一小段,问她:“这个距离够了吗?”
“不够不够,再远一点。我动作可大呢,撞倒你可不管。”她摆着手。
我又滑开了一截,还是在河道中间的位置,离开了她有十米左右。
“你滑吧,我看着你。”我稳住身形,笑着说。
她张开手臂,保持着平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低下了头,观察着双脚附近的冰面,样子就像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小木偶。
“你快滑啊,到我这个位置,我奖励你一块糖。”我鼓励她。
她抬头看了看我,脸上表情突然一变。一下蹲了下去,双手抱膝,埋头像是哭了起来。我顿时吓坏了,连跑带滑地冲了过去,蹲下去拽过她的手。
“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焦急地说,“我们不滑了,起来去岸上吧。天气这么冷,会把脸冻伤的。”
她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抓过我的手,在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顾不上喊疼,急忙看她的脸,竟然没有一点泪痕。脸上有好几处地方被捂的发红,一脸坏笑。
“你竟敢丢下我不管?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了吧?”她按着那处咬痕,表情有点蛮不讲理的狰狞。
“我错了,我以为你真的要自己滑。”我赶忙道歉。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她皱着眉说,“以前来这里,都是我哥和关峻辰两个人拉着我滑的,我自己从来不敢。”
“我也可以拉着你滑。”
“你好不经咬啊,怎么都红成这个样子了?”她摸着我手腕上那圈清晰的牙印,开始心疼起来,“你痛不痛啊?”
“不痛,一点都不痛。”我笑着说。
我背过身去,双手向后伸,她的手轻轻搭了上来。我用力握住,向前走去。
冰面很滑,我的速度还不如正常的走路。我也不敢走太快,怕带着她摔倒,我们就那样慢慢地滑了一段。她开始在我身后小声地笑,后来就变沉默了。
“你停下吧,我不滑了。”她说。
267、
天色变得非常阴暗,天空中开始飘落细小的雪点。
我们返回岸上,走上了河边的堤坝。上面的视野很好,能看到很长一段的西清河,凄凉冷清的河道,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铁青色。
“下雪你可以走吗?”苏筱云问。
“坐火车不影响。”我不情愿地说。
我看到她的头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像是撒了一头白色的粉末,额前的那绺刘海上也有,甚至睫毛上也有。我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是否与她相似,恍然有一种错觉,在这里站在一起的,是一对年老的我们。
我用手去帮她掸头上的雪。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我问。
“我不想回家。”她小声说。
“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晚上就住在这里,点一堆篝火。”
“这种事情,你倒是挺敢想。”她笑了起来,“那天在我家说理想,你怎么不也想象一下呢?”
“我那天说的,都是我有把握做到的。”我说。
“其实,理想也可以随时调整。”她像是在开导我,“你不要认为当着别人的面说过,就把理想变成了自己的枷锁。有一个听起来不太现实的理想,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觉得那样,更能激励自己。”
“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我说,“我认为理想,就像是一个气球。”
“这个比喻恰当吗?”她笑着问。
“气球只要控制好力度,就可以越吹越大。要是怕吹破,还可以泄点气。”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你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她还是瞅着我笑。
我看到雪花在她的笑容周围融化,我看到她的身后都变为了一片白雾。我想今天离开她之后,再见面就是夏天了,那个日子太遥远,我不想走。
“我们回去吧,你要赶不上火车了。”她说。
我从衣兜里拿出了准备好的礼物,是一小袋普普通通的巧克力。
“送给你。”我把巧克力递给了她。
“我爱你!”我凑到她的耳边说。
“我也是……”她把手温暖地按在了我的胸口,“我也爱你……”她说。
268、
雪点变大,成了小小的雪片。我和苏筱云在街上告别,她不让我送她回家。
今天是情人节,我送给了她一块巧克力,我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换回了一句“我也爱你”。我好满足,想扑到这雪地上打滚儿。我把每一片雪花都想象成是一句我爱你,离家去火车站的时候,街道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
我和姚亦淑乘坐晚七点的火车,我爸和二叔跟着去车站送我们。我想起回来时也是他们两人来接的,迎来送去,有些感慨。等候坐这趟车的人不多,送行的人员不能进站,临检票时,二叔给我塞了一包香烟。
车厢里不算拥挤,我们找到了座位。我和姚亦淑靠着车窗,面对面坐着,东拼西凑地聊着天。半夜稍稍睡了一觉,凌晨两点时,抵达了这次行程的中转站,是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名叫雪谷。
我们在这里办理了转签,准备换乘一趟经过的特快列车去往重庆。雪谷站的候车室和我们县城的差不多大小,但是设施十分陈旧,顶上的日光灯管积满了黑色的粉尘,座椅有不少是坏掉的,好的也尽是漆皮斑驳。
找到位置坐下,我起身去泡了两碗方便面。端回来时,看到姚亦淑正在翻找她的挎包,很快找出来一副扑克牌。
“你要打牌吗?”我坐下问。
“我不打牌,我想给你算命。”她一边往出抽牌,一边笑着。
“你学会了吗?”
“基本上会了,遇到不懂的,你再来教我。”
我很细致地洗牌,洗过多遍之后放在了座椅上,又抬了一下牌。姚亦淑微笑着看着我,确认我不再动牌之后才拿了起来,认真摆起了牌阵。
她用的步骤和我之前的方法无一差别,最后只得到了两个对子,一对7,还有一对Q。我抽了两张单牌依次扣好,然后等她来解说。
她轻轻地把第一张牌翻了过来,是一张2。
她有点疑惑地看着我,我解释说:“这张牌代表三心二意。”
“三心二意的情绪?”她像是自言自语,“可以这样合在一起说吗?”
“可以这样说,这样最简单。”我内心很不喜欢这组牌。
“剩下这张应该你自己来翻吧?”
我懒得多做解释,伸手把对Q上面的那张牌翻起,结果又是一张Q。
“这张是代表喜欢的人吧?”她看着我问,“三张一样,该怎么说呢?”
这种情况,有好多种解法。按我的套路,我会解说成是近期与异性有关的事情会比较多,难免纠缠感情,需要特别留意。当然,也有最简单的一种。
她把那三张牌依次排开,一张红桃,一张方块,一张梅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说错了。”她说。
“那就不要说了,算命都是假的,不要相信这个。”
我伸手过去收牌,看见牌面上的三个王后,都在向我诡笑。
269、
雪谷站。凌晨三点过,我和姚亦淑登上了路过的特快列车。
这趟车是空调软座,车内设施崭新,比我们之前坐过的那几趟车都要好。转签的车票没有座位,幸好遇到了一个热心的乘务员,借了两个小马扎给我们。我们就在还算宽敞的过道上,一路坐到了重庆。
次日凌晨五点,我们抵达了重庆站。出站后,外面在下着小雨,空气阴冷潮湿到无以复加。公共汽车站还没有开班,我又不想在火车站那种地方逗留太久,就想直接打出租车先送姚亦淑去学校。
“我们不要打车。从这里到我们学校,打车很贵的。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坐公交了,那样你也不用送我。”她过来用身体挡住我,不让我在路边拦车。
“我先打车把你送过去,到你们学校差不多就天亮了。我自己再坐公交回去,我们晚上才开班会,耽误不了。”
“你可以送我,但我们还是不要打车。再等一会儿吧。”她坚持说。
“好吧。”我只得同意。
小雨打湿了头发,裤腿被经过的车轮溅了些泥水。我们在路边等到了早上六点钟,坐上了一辆头班的公交车。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我在车上很自然地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最后是被姚亦淑叫醒的,她推着我说:“醒一醒,我们坐过站了。”
我迷迷瞪瞪地拿了行李下车,眼前没有半点学校的影子,而是一个很破旧的地方。马路对面一片低矮的房屋,似乎年代有些久远,斜对面有一个街口。一个简易的牌楼立在那里,上面写着几个字,我睡眼惺忪,看不清楚。
“这是到哪里了?”我问。
“好像是磁器口。”姚亦淑说,“我们只有到对面再坐回去了。”
“这里距离你们学校不远吧?你以前没有来过吗?”
“我们班上组织过到这里活动,我没参加。”她说。
我很快找到了路牌,也看清了那边牌楼上的字,果然是磁器口。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是座古镇,但是眼前的景象很不符合我的想象。
我看雨势小了许多,天色也亮了不少,就提议进去逛一下。姚亦淑没有反对,只说我们不要逛太久,说我应该早点回学校。
270、
磁器口镇上的街道是石板路,夹缝密布,不够平整。弯曲狭窄,称其为巷道似乎更合适一些。
道路两旁尽是挂着各式各样招牌的老式店铺,早晨这个时间,绝大多数都还没有开门。我们遇见的人也很少,几乎都是早起的老人。路面被雨水湿透,露出了石板的原色,就算是这里最鲜艳的色彩了。
我们拿着行李,没有走太远,走到了一个可以看到长江岸边的地方。看到有家饭铺开着,就走了进去。饭铺也是刚刚开门,老板伙计刚抬出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嫩豆花,我和姚亦淑都要了一份。
“早上吃这个,还是不习惯。在家里都是小米粥。”姚亦淑说。
“我在家里也是喝粥。不过在外面的话,随便吃什么都可以,早上让我吃火锅我都能吃得下。”我边吃边说。
“还是你的适应能力好。等毕业之后,估计你就是地道的重庆人了。”
“那就得努力了,现在还差很远,连重庆话都不会说,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去过。”我停下筷子,看着她问,“你毕业以后,准备去哪里找工作?”
她没有看我,用筷子轻轻扒拉着碗里的豆花。
“我还没想那么多。”她小声说。
“有些事,还是可以提前考虑。有个具体的理想,好激励自己。”
“我不敢考虑多了。”她说,“以前想好的事,总要遇到一些意外。”
她夹起一块豆花放在了油碟里,但是没有吃,反而把筷子搁下了。我看着那一小块白豆花被孤零零地丢在放着红辣椒的油碟里,突然有一些伤感。
“我家的院子卖掉了,以后回映云镇,就没有我的家了。”她慢慢说,“我很早以前就想过,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给我妈把病治好,把她从家里接出来,和我一起住。可是她一走,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还是有很多人在关心你,将来也会有人需要你去照顾。”我说。
“我知道,我会安排好。”她扭头看向了铺子外面。
这里的雨似乎已经停了。
家乡的雪,可能还在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