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2、汤药

　　7、
　　我和苏筱云开始说话了。看似顺其自然，但又带着一些些刻意，能够和漂亮的同桌建立起正常的交流，这让我非常开心。开心的同时，内心又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在生长，就如这春季四月里树枝上的萌芽。
　　我们距离七月初高考的倒计时已不足一百天，进入“冲刺阶段”后的学习安排相当紧张，班主任张老师似乎忘记了原来应该有的座位调动，班干部们也各自忙碌，没有人主动提醒这件事，这让我暗自庆幸。
　　这段时间，我和苏筱云的对话一直停留在平均每天不超过十句的阶段。比如我找她抄课堂笔记，我问：能不能借你笔记看一下？她会稍一思索，然后反问：你上课没记吗？记了，我怕不完整，我说。她会犹豫着“哦”一声，然后默默地找出笔记递给我。我接过本子来，会偷偷地闻一下。
　　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排到了班级前列，尤其是历史，在我的高中学习生涯里史无前例地考了个年级第一。张老师对我的表现很感意外，特意来询问了一次我的学习情况，我对此受宠若惊，之后就感觉每位老师上课时看我这边的眼神都有一些异样了。张老师来巡视自习课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他是在我的座位附近上空盘旋。
　　获得老师的关注，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学习认真，成绩优秀，那些都是我小学时候的事情了。记得一年级第一次考试就是一百分，我拿着试卷一路跑回家给爸妈炫耀，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成绩并不是靠自身勤奋刻苦得来的，而是很大程度上得利于我妈对我的学前教育。一二年级老师教的那些知识，我妈在家早就教会我了。
　　但是，获得老师关注之后，苏筱云似乎也更关注我了，这令我很高兴。
　　“不错嘛，考这么好，老师们都开始器重你了哟。”她第二次给我传纸条时，这样写道。
　　“超常发挥，纯属意外。我还是个无名小辈，你才是受器重的班级重臣。”我回复道，后面依旧画了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班级重臣？”苏筱云看过纸条之后，稍稍皱着眉头说，“还大内高手呢！”
　　“你也看武侠小说啊？”我急忙抓住机会问。
　　“不看！”她轻轻把手中的纸条往课桌上一摔，绷住脸说。
　　于是我就不敢再接话了，心里琢磨，是不是这女生的情商太低，看不懂玩笑。又一想，也可能是人家觉得我自认为的“玩笑”其实是无聊。但是，“器重”这个词明明是她自己先写给我的啊，那为什么我借题发挥回过去之后，她会表现得有点不高兴呢？
　　我觉得，目前还是不能和她开玩笑，但愿过些天会更熟络一点，但愿不要把座位分开。

　　8、
　　我的确自认为是个“无名小辈”，在学校里毫无名气，不过名字还是有的。
　　我叫詹雨。
　　我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不算太顽皮，但是心很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村子里大我好几岁的孩子到处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野外玩火，地里偷瓜等等许多事情都干过，为此也没少挨过我爸的打。我每次挨打都会哭，一被教训就求饶，但是心里还是想着明天能去哪里玩。
　　到处疯玩的时候，我曾经经历过两次比较惊险的意外。一次是在一辆停着的拖拉机上玩，我把车门上那个尖角状的门闩撞到了自己脸上。当时满脸是血，去医院包扎，又涂了满脸紫色的碘酒，真的是大红大紫了一回。伤口没有缝针，好了之后鼻子侧边隐约留了一道三四厘米长的疤痕。医生说，再往上一点点就砸眼睛上了。另一次是在邻居家玩手压井汲水，鬼使神差地把手指伸进了压杆之间的缝隙。还好当时压水的伙伴力气小，我也只破了一点皮。医生说，这要是大人在压水，我那根手指就没了。
　　为了不让我跟着大孩子学坏，我爸在我五岁时专门给我养了一条小土狗作伴，有段时间我就每天带着小狗满村子跑，弄的路上鸡毛飞舞。后来，这条小狗被我爸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抓去送人了，因为它学会了偷吃奶奶家鸡窝里的鸡蛋。我为此伤心地哭了好多次，为了安抚我的情绪，我爸不久后又给我抱养了一条小狗，和之前那条几乎一模一样。我看着它从毛绒绒的一团，长成到一条健硕的大狗，最后看着它在一个寒冷冬天有积雪的日子，在它的窝里病死掉了。在那之后，我想起它们就再也不哭了，我也再没有养狗。
　　以上都是在我奶奶家农村发生的事情。小学四年级，我们家搬到了桑里县城，住进了我爸的单位宿舍，我也转到了城里的小学。我一开始有点怕生，感觉和城里的孩子有些隔阂，等到比较适应了，已经顺利考入了初中。

　　9、
　　我和周立刚就是在初中时候认识的，我们那时候不在一个班级，仅仅只是相识。他家里开着一家小日用杂货商店，就在我们初中学校的对面。他爸每天在自家店里守着，一抬头就能把校门口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简直就是学校的门房二大爷。
　　周立刚初中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游，操行也不错。基本没打过人，更没有被人打过；基本没喜欢过女生，更没有谈过恋爱。每天放学，他爸都会在校门口笑眯眯地等着接他，这让我们非常羡慕。严父也有爱，有失必有得，后来，周立考上高中，他爸就特别慷慨地奖励了他一辆红色的嘉陵125的摩托车。
　　我们高一时候分在了一个班，开学几周之后分配座位，我和他都被分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他是按个头，我是按成绩。座位分好之后的第一堂课上，我和他竟然有了一次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我们由此成为好朋友，并好到一发不可收拾。
　　高一期间，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读课外书和武侠小说，主要是看金庸的作品，也夹杂着看古龙，但是稍稍嫌弃古龙的书缺少历史背景。一系列经典全部看完之后，感觉不够过瘾，于是就尝试自己去写。高一下学期，写了以我和周立刚为主角的一部小说，武侠附带言情，还参杂着一点玄幻。每节课上都在埋头写作，用那种三百字的红格信纸，不顾格式地写得密密麻麻，每写好一张就递给周立刚看一张，其中部分情节深深吸引了他，以至于他之后频频向我催索续集。
　　周立刚只看不写，因此上闲暇时间比我多出不少。他开始在班上有意无意地搭讪女生，并且重视起了自己的仪容，不知何时随身带了一面小镜子，上课时候都经常会偷偷取出来照一下，摸摸脸，理理头发。他照镜子的行为保持了没有多久，就被在教室后门窥视的班主任发现并把镜子没收了，我认为这是及时挽救了他，没料到班主任转身刚走，他就又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小梳子。
　　或许是被班主任没收掉心爱之物的做法刺激到了，周立刚在那之后就开始全天密切关注教室后门附近的动向，主动担任起了帮全班同学站岗放哨的任务。不幸的是，在一天自习课上，他不慎与巡查的教导主任在门缝位置打了个照面，周立刚因此被调离了工作岗位，直接被提拔到了教室前三排。
　　我当时着实痛心了一阵子，随即发现他的新同桌居然是我们班花，不禁又痛心了一阵子。由于座位太靠近讲台，周立刚被迫戒掉了许多上课时的小动作，没想到他又打起了班花的主意。他私下里采取了哪些些追求方法，我不得而知。唯一亲眼见过的一次，就是他骑着摩托车搭着我跟在人家班花骑的自行车后面鬼鬼祟祟地尾随，直到找到并确认了班花家的住址。
　　周立刚的这段感情经历，很快速地失败了，通过他和我的谈话，我猜出是他被人家无情地当面拒绝了，可能还受到了其他强势竞争对手的警告威胁。他还想再做尝试，但是随着高二文理分科分班，数理化不及格的他被强制分配到了文科班，而班花选择了理科，这件事情便彻底画上了句号。
　　周立刚由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度跟我说他想休学，甚至直接退学去参军，后来应该是他家里人坚决不同意，他才又逐渐安心下来。之后整个高二高三，他都没有再去招惹任何一个女生，上次失恋的惨痛经历，渐渐成为了他向我炫耀的一个资本。
　　“我可是在感情上受到过严重伤害的男人，懂得比你多。”他经常得意地说。

　　10、
　　我没有受到过伤害，但是似乎有过感情。
　　那个女孩叫小雅，她在初一时候转学来到我们班，恰好坐在我的前排，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留级了。她身形瘦瘦弱弱，齐耳短发稍有些卷，从背后看就是一个假小子，但是我就觉得她很漂亮，想多找机会和她说话，想多些时间看着她，感觉看着她放学回家的背影都很开心。
　　初中毕业时，我鼓起勇气去她的班上找她给我的毕业纪念册写留言，她开心地答应了，并且还送了我一张她的彩色照片，那留言和照片让我晕眩了整整一个暑假。听说她初中毕业后考取了一所中专，我们之后就没有联系了。我想这应该也算是一段感情经历了吧。
　　我在初中阶段的学习成绩，整体上是一个大幅度下滑的趋势。入学时的成绩很好，初一和班上几个男生混成一伙之后，就一落千丈。在学校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仅限于小范围的打架斗殴，每天按时上下学，只是心思全然没有放在学习上面。那时候经常厮混的小伙伴，没有一个考上高中的，其中做事情最张扬的那一个，最近听说正在被邻县的公安局通缉。
　　我能够考上高中，得益于初三下学期的努力。初三上学期时，学校组织安排了一次智商测验，我的分数是139，班主任为此找我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次话，大概意思就是：你并不傻，所以必须要抓紧时间做点聪明事。也就在差不多同时间段，我还被我爸狠狠骂过一次，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打我了，只记得他恶狠狠地说：考不上高中就回乡下种地去，我绝对不会再管你！我当时伤心之极，又害怕之极，痛哭流涕了一场，暗下决心开始学习，终于勉强考入了桑里高中。
　　我进入高中的学习情况，几乎是初中阶段的翻版。现在，也正是我认真学习的阶段，从早到晚的精神状态都很兴奋。思维活跃，浮想联翩，能够和苏筱云同桌，就像是又给我补了一针小剂量的兴奋剂。
　　苏筱云高一没有和我在一个班，不过她的样貌和气质容易引人注意。高一的春季校运会上，我记得她是那个班的领队，缓步走在队伍的前面，举着白底红字的班级名牌，戴着白手套，穿着一身白衬衣白裤子。
　　她初中似乎和我是一个学校，但我那时从来没有见过她。

　　11、
　　周立刚平时上下学，都骑着他那辆嘉陵摩托，只是很少直接骑进校园，一般都停在学校外边的小卖铺。我问他这样做是不是不想太过招摇。
　　“当然要低调了，你没看见咱们班主任每天都蹬着自行车啊？”
　　“没多少关系吧？全校都知道你有这么一辆破车。”我不屑地说。
　　“你说什么？破车？那你以后别坐啊！我今天就让你看着我的尾气慢慢走回家。”
　　“你的尾气？”我加重语气问他，坏笑着。
　　“你滚！”他用力推了我一把说。
　　我和周立刚无话不谈，也可以开任意尺度的玩笑。他说不让我坐车，我根本就不会理睬。等他把车推过来，我就毫不客气地跨上了后座。
　　我俩继续斗几句嘴，然后他乖乖发动车子，转入学校前的小马路。正是中午放学的时间，骑自行车回家的同学很多，路边结伴步行的也不少，狭窄的马路显得很是喧闹和拥挤。
　　“前面走的好像是你同桌啊，你要不要打个招呼？”周立刚突然说。
　　我探出头去，看到苏筱云和俞俪正互相挽着胳膊，一里一外在路边走着，她们边走边说话，苏筱云还在用一只手比划着。
　　“你开慢点，靠过去。”我拍拍周立刚的肩头说。
　　我原本的设想是摩托车慢慢地由后赶前，我侧转身子向她们挥手，然后微笑着说声“嗨！”
　　不料，就在车子刚刚靠近她们到最近距离，我刚好要抬手打招呼的时候，摩托车突然一个提速，我挥起的手借着惯性，恰好拍到了苏筱云的肩膀上。力道不大，但是把我的身体带着一歪。
　　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我尴尬地回头一看，她们已经在原地站住了，恍惚我还看到了苏筱云愤怒的眼神和咬牙切齿的表情。
　　“刚子！你搞什么啊？”我没好气地说。
　　“怎么？没打到招呼啊？”周立刚嘿嘿笑着。
　　“我打到人家肩膀了。”
　　“那好啊，顺便吃个豆腐，你还得感谢我。”
　　“感谢你个屁，说不定我下午还得给人家道歉呢。”
　　“你道你的歉啊，可别连累我，别捎带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这明显就是你故意的。”
　　“不怪我，这破车刚才自己换档了。”他狡辩道。

　　12、
　　中午在家吃饭时，我一直想着怎么给苏筱云解释。当面说对不起什么的感觉不太好意思开口，最后决定书面写个“道歉说明”，于是就写了张纸条。
　　“苏筱云同学，今日中午之事，我本意问好，无奈司机愚钝，技术低劣，以致仓促误拍，实乃无心，亦无它意，万望海涵。”
　　下午，我提前去了教室，在座位上坐等苏筱云走进教室。她面无表情地按着平时的步骤走过来，我起身让开，她进去落座，放书包，拿文具。然后，我才稍带忐忑地把纸条放到了她的课桌上。
　　“中午的事，不好意思啊。”我小声说。
　　她用眼神扫了一下桌上的纸条，紧接着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瞪的很大，直视着我，压低声音沉沉地说：“你是不是觉得骑个摩托车很得意啊？拍过几个女生的肩膀了啊？！”
　　“我当时是想和你们打招呼的，没想到……不小心就……”
　　“不小心？”她的眼睛瞪的更大了，“我认为你就是故意的！不过没关系，你没有拍痛我。就是你下次拍别人的时候，力气最好小一点！”
　　“你不要这么说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从来没有拍过别人。”
　　“哦？那就只拍过我。对吧？”
　　她脑袋一偏，从嘴角处释放出一个似乎很熟练的冷笑，接着“哼”了一声，便一把抓过纸条，转过头去整理书本，不再理我。
　　她瞪视我的那个眼神，说话的那个腔调，基本算得上声色俱厉了，让我顿时感觉到有点厌恶。不仅因为她不接受我的道歉，更是由于我这些天来对她设定的那些比较温柔美好的幻想，遭受到了她自己毫不客气的破坏。对于一个相识不久的同桌，一个诚心致歉的同学，她有必要表现得这样吗？
　　难道她就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主观认为我是一个经常拍女生肩膀的小流氓？还是她觉察出来我对她有一些其它的想法，想用这种冷酷的手段及时和我划清界限？或者是她自视清高孤傲，认为我的举动让她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总之，我猜不出来。突然感觉她不再是我的兴奋剂了，如果非要用药物比喻，应该是药性忽冷忽热，药效不清不楚的那种江湖汤药。
　　这种药，我可不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