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劫》千山日月

17、好眠

　　那日之后，韩晟贤虽仍旧仰慕芙蓉娘子才貌，但对于她毫不掩饰向自己示好的行为感到十分恶心。心里只想着赶紧和上官蓉亲近亲近才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舒服。便一大早来到上官蓉家寻人。
　　这次韩晟贤长了记性，从后门进入，先唤来小厮问了一番大公子是否起床，二公子如何如何。得知上官蔷尚未起床，上官蓉仍未梳洗，只有小少爷上官芫早早起来读书呢。韩晟贤这才放下心来，便悄声快步朝上官蓉的屋子走去，心想若是被他大哥发现了，也可以拿芫儿当借口，只说是一大早来给他送书的便可。
　　韩晟贤心里打着小算盘，双脚却丝毫不懈怠，三两步走过园子，沿着游廊，走过书房和厢房，便到了上官蓉的房间。正见到两个小丫头一齐向房间走去，一个端着洗脸水，另一个拿着帕子，见韩晟贤这么早来，都十分惊奇，正欲进屋通报，却被他一下按住了。
　　韩晟贤悄声道：“不劳烦两位妹妹了，我进去服侍他洗漱便可。”
　　见韩晟贤这番打算，两位小姑娘忍住笑，明白是拗不过他的，只得坦白道：“这水是温的，当心别放凉了。”
　　“两位姑娘说笑了，我这是去伺候他洗脸，又不是让他洗澡，哪用得着把水放凉了呢。”
　　两个小丫鬟相视而笑，说道：“韩少爷不知道，我们二少爷有赖床的习惯，就是醒了也要在床上赖上半天的。只得辛苦韩少爷了。”便轻轻推开了门，让韩晟贤端着盆进去。

　　上官蓉堆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眼睛尚且闭着。
　　韩晟贤小心翼翼进得屋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
　　真想不到都这么大个人了竟还像孩子一般喜欢赖床，顿时生了捉弄他的心情。
　　韩晟贤将洗脸水放在一旁，掐着嗓子，装出小丫鬟的声音道：“二少爷——该起床洗漱了——”
　　上官蓉尚在迷糊中，哪里分得清是韩晟贤在逗弄他，只嘟囔道：“让我——再睡会——”隐约是要倒回被窝里再睡上一觉的势头。
　　韩晟贤赶忙伸手拦住他，沉声道：“蓉儿——你瞧我是谁？”
　　上官蓉闻声终于睁开双眼，依稀见到韩晟贤的面貌，便清醒了几分。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清晨的大脑，尚且不太灵光，上官蓉没觉出任何异样。
　　“这还算早？你家小弟早就起来念书去了。你呀……哪里比得上他啊。”语气中净是宠溺，毫无责怪之意。
　　“那我哥呢？”
　　“听说上官大哥还未醒来呢。”
　　“唉……明明身体就不好，还非要那么累，他起不来也好，还能多休息休息。”
　　“那你呢……嗯……小懒虫？”
　　上官蓉挣扎着直起身来，道：“我……我哪里懒了？你不说倒好，我正要起来呢！你这么一说，我若是不懒上一懒，岂不是不能遂你的愿了？”上官蓉明知韩晟贤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便又倒回倒塌上去。
　　韩晟贤只得俯身，对着床上的人说：“过会儿你洗脸又要叫唤水凉了，还是起来罢。”
　　上官蓉不理会，只是向里端翻了个身，让出地方来，道：“你要是困了，也陪我睡会吧。”
　　韩晟贤真觉得好笑，哪有刚起床又睡回笼觉的道理，只是不愿逆他的意。
　　发觉身边人没动作，上官蓉害怕待会自己睡着了又被韩晟贤吵醒，便下了拉他一同睡觉的决心，便拽过他的一只臂膀，朝自己身上揽，隐约是不想让他捣乱的意思。
　　韩晟贤见他动作，便已明白他的意图，只得依着他，脱了鞋躺在他身侧，却是可惜了自己方才换上的衣服，若是躺出一身褶子来待会可如何见人啊。上官蓉就这么拉着他左臂又睡了过去，韩晟贤觉得十分难受又不敢乱动，干脆向里一滚，将上官蓉搂在怀中，闻着他颈窝处的甜腻味道闭目养神。

　　宅子另一端的卧房里，上官蔷仍在浅眠，时不时咳上两声。同上官蓉一样，他也被一个人郑重地抱在怀中。那人听到他又咳嗽起来，立马起身为他端水、揉着心口顺气，这样反复多次，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熟，所以两人直到现在也不起床，只是腻歪在被窝里。非得到了日上三竿，上官蔷觉得热了，才悠悠转醒。
　　这厢韩晟贤陪蓉儿躺着，竟生了睡意，也跟着迷糊起来，隐约之间竟到了一处清丽幽静之地。
　　烟雾迷蒙。韩晟贤见路边红彤彤一片，原来是花被烟云遮掩着，看不分明，隐隐约约，甚是喜人，便俯下身子，对一朵红艳艳的花吹了口气，烟雾散去，只见那花竟是晶莹剔透的，看着倒像是人参顶上的花，可那披针形叶片又像是曼珠沙华了，还结着珠子般大小的红色果子。按理说这般模样的花韩晟贤是头一回见到，可他却感觉像是见过千回万回似的，陌生的感觉中又有说不清的熟悉。
　　忽听得有童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远处传来，听觉也跟着慢慢苏醒过来。
　　“绿意，你又穿那绿衫，不就是上回星君说你穿绿色好看！”
　　星君……为何这称呼竟如此熟悉？
　　韩晟贤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说话声越来越大，好不热闹。
　　“玄清，你又好意思说我了！你倒是敢不敢把你那衣服上的穗子铰下来啊？飘飘悠悠是为着扫了谁的眼呢？”
　　“行啦，你俩消停消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星君喜欢的是咱们的蓉哥，倒是找那蓉哥吃醋去啊？怎么，又不敢了？”
　　“你你你！别拿这话挤兑我俩，有本事让星君多瞧你几眼啊！”绿意正准备敲冬荣的头，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抬腿进了屋，淡紫色发丝 垂至腰际，深紫色袖口绣着金色龙纹，连那春水一般的眼眸都是紫色的，脸上全是笑意。
　　韩晟贤像是本来就知道他们口中的星君说的就是自己似的，开口便说道：“几日不见，小清儿又欺负冬儿了，不怕我告诉你们师父去？”
　　众人一看是星君到了，乌泱泱凑到他面前，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绿意道：“星君竟然这么早就来了，我们几个刚起来呢！”
　　“这不是想你们了吗？”韩晟贤轻轻地捏着绿意的脸颊。
　　看绿意抢了先，玄清忍不住了，赶忙说道：“星君早，我们师父昨天临走之前就嘱咐我们说今天星君要来，让我们好生接待呢。”
　　“小清儿今天这衣裳瞧着也不错，倒是少了些金的物事配那些穗子。”
　　绿意听到星君夸了玄清的衣裳，没夸自己的，吃了醋，道：“他那身穗子可是求了灵雨姑娘好几日，才托姑娘给他做的，他存的那点丹药全换了那些穗子了，哪还有闲工夫求那金的东西来呢？”
　　听到绿意当着星君的面揭穿了自己，玄清气得咬牙切齿。
　　星君却道：“小清儿先别急，你且看这是什么。”
　　韩晟贤略略施法，手上竟凭空出现了一枚金鲤鱼，用金链子穿着，明晃晃的。
　　“也难为你们早起迎接我。这金鲤鱼先给了小清儿，正好衬他的衣服。日后再挑些别的好物事带给你们罢。”
　　绿意想不到自己的话适得其反，反倒让玄清得了好处，生了口闷气。
　　星君又把目光转到一直没说话的冬荣身上，“冬儿也别生气了，小清儿和小意儿斗嘴，总是分不出个胜负，才拿话挤兑你。”
　　冬荣不甚在意，只淡淡一笑，道：“谁生他俩的气了，我也是个没人帮没人疼的，又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谁说没人疼你了？我不是疼你么。”星君本就是微微颔首，贴着他耳畔说的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化作一个浅浅的亲吻落在东荣的脸颊上。
　　绿意和玄清看冬荣得了好处，岂能罢休，纷纷吵嚷着要星君也宠宠他们。
　　韩晟贤笑作一团，“别着急啊，你俩吵累了，我可要亲谁去呢？”说罢，吧唧两声分别在绿意和玄清的脸上亲了两下。
　　得了好处，绿意和玄清抱在一处笑成一团。看着他俩一青一绿抱在一起，韩晟贤觉得画面十分美好，也跟着笑起来，眉梢眼底春情无限。
　　待到绿意和玄清又打闹起来，韩晟贤便揽着冬荣的肩膀，瞧着他的脸，低声问道：“好冬儿，告诉我，你们家蓉哥在哪儿呢？他知道我今日要来么？”
　　“我们全都知道的，不过好像蓉哥刚起来的时候和绿意吵嘴发了脾气，在里屋没出来呢。”说罢冲着屏风后面一努嘴。
　　韩晟贤点点头，“我知道了，真是多亏你，换成别人哪能一句话就交代清楚呢。”
　　冬荣嗤嗤笑，接着说：“星君别夸我了，快进去吧。师父不在，我们得在外面守着。”
　　星君穿过屏风之前，还冲冬荣抛了个媚眼。

　　韩晟贤进得内屋，见床上坐着个人，见到那万分熟悉的面孔却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此情此景自己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回了。
　　上官蓉抬头，打量一眼，道：“哟，你来了。怎么穿得跟个茄子似的？”
　　韩晟贤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确是紫袍紫靴，但衬着金色，明暗得当，一点也不俗气，哑然道：“蓉哥这话有意思得很，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韩晟贤走到床边，沿着床沿坐下，倚在上官蓉身上，一手扶着他的肩头，道：“听冬荣说今儿早上你又跟人家拌嘴了？跟我讲讲，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蓉笑道：“有什么可拌嘴的，左不过是昨儿个听说星君您要来，他们几个今日起了个大早，吵吵嚷嚷地把我闹醒了，我便说他们几句罢了。”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刚才我倒是看见个好玩儿的……不知星君看到没有……”
　　“哦？什么好玩儿的？给我说说好不好？”
　　上官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便道：“外头的园子里面开了不少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没人收拾倒也开得挺好。方才我在外头喂那池子里的鱼，正看见一只大蝴蝶忽闪忽闪地飘过来。足有这么大。”上官蓉用手比给星君看。
　　“我瞧着蝴蝶能长得那么大，不知又是吃了哪位仙人种的仙草的花蜜了。那蝴蝶飞到我们这园子来，肯定是被满园鲜花吸引了。我就瞧着它立在一枝红花上，沾沾花粉，又飞到另一朵花上，吸两口汁液，又扑棱棱停在另一枝上。飞近了些，我一瞧，它身上沾了五颜六色的花粉，快把原来的颜色盖住了！”
　　星君只盯着认认真真讲故事的上官蓉看，他讲了什么倒是不大在意了。
　　上官蓉哪里看不出来星君根本没注意自己说话，正讲到关键处，敲了敲星君，道：“你猜怎么了？”
　　“啊？”韩晟贤一头雾水。
　　“那蝴蝶依旧东瞧瞧西看看，不在哪一朵花上多做停留，却又把所有的花都沾了遍。忽然吹来一阵风，蝴蝶被花香熏得迷迷糊糊的，一头钻到那蜘蛛网上去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结局，韩晟贤哑然，道：“你可曾帮帮它？可不能被那丑陋的大蜘蛛吃了去！”
　　“是那蝴蝶不小心一头撞上了蜘蛛网，我若是帮了它，蜘蛛不就该挨饿了。我只能看着蜘蛛一步一步地朝它爬去，那蝶儿扑扇着翅膀挣扎。哪知道腾地一下就不见了！”
　　星君倒是被上官蓉生动的讲述吸引了，听到这里不禁问道：“怎么能不见了？”
　　上官蓉噗嗤笑了一声，撇了撇嘴，看着他，道：“谁说不见了，不是跑到这儿来嘛！”
　　星君看着上官蓉扬眉瞪着自己，眼里尽是戏谑之情，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想调笑的是自己跟那流连花丛的蝴蝶啊。
　　蓉哥瞧着星君哑口无言的样子，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却没想到片刻之后，那么个大活人竟一下消失在一团烟雾之中。雾散去后，竟然有一只大蝴蝶呼扇着翅膀飞了出来，足有手掌那么大！
　　蓉哥怎么不知道这蝴蝶是谁变的，却也不由自主与那蝶玩闹起来，正想着伸手去抓，那蝶儿竟然落在他的手上，细小如针眼的口还一下一下啄着蓉哥的手呢，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手背上的皮肤一波波传来。终是忍不住，蓉哥抖了抖手，口中唤道：“不要闹了……”
　　噗的一下又是一小股烟雾袭来，那蝶儿不见了，从烟雾中走来的却是紫袍紫靴紫眸紫发的紫微星君了……

　　……韩晟贤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汗来，正欲翻身下床，却感觉到怀中人脊背的温热，不禁怔住，险些惊呼出声。伸手拽过自己一绺头发拿到眼前细细看去，哪里是紫色的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可那梦中人去了哪里？蝴蝶又去了哪里？莫非自己也同庄周一样，在梦中化为蝴蝶了么？梦境如此真实，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自己化蝶停留在那人白瓷般手背时嗅到的淡淡莲香。
　　韩晟贤僵着身体，怀里的人却动了起来。上官蓉睁开眼，瞧一眼桌上的莲花漏，略微伸了伸懒腰，道了句：“又睡了一刻钟啊。”忽然感觉到身边之人，在看清了是韩晟贤后，才想起方才自己的一系列举动。明明清醒的时候心中是十分嫌弃他的，却在迷糊脆弱时又牵着他同榻，他心中必然十分受用，上官蓉想过这些后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韩晟贤仍在发愣，却看到上官蓉已是完全醒转的样子，便一下起身，穿上鞋子，摸到桌上倒了杯水给上官蓉送去。
　　上官蓉心中烦闷，一心只想将这人拒之千里之外，却又生出不舍情绪，舍不得离了这人，似乎是不愿看到这人因自己的生分而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暗暗劝说自己这人日后还有用处，暂且哄他一哄罢了。接过茶杯喝下水的片刻，心念一转，千种情绪浮现于心，看不分明，只得随茶水一同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