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梨园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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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里一个个，一身身行头都穿在身上，珠冠华服，流光溢彩。生旦净末丑，婉约的婉约，豪气的豪气，斯文的斯文。都摆着架势，眼神练得不笑自媚，不由自主地打探这皇帝不惜冒着乱/伦之命“请”来的儿媳。
太真娘子的事儿，在宫里为怕太后发怒，皇帝不得已吩咐隐瞒下来，他原本是想堂堂正正给徐玉一个名分的，但是思虑再三又作罢。宫人们怕太后与皇帝不和，老天发怒底下人遭殃，都战战兢兢地隐瞒得不能再好。
宫妃人多嘴碎，可人数一多，又没有皇后主持，为了平衡后宫，李隆基给她们册封的位份都不太高，被武惠妃打压了多年，大家都没有什么斗争的意志力了。唯一有战斗力有意志位份也高的梅妃性子冷淡不喜多生是非，成日里吟诗作对实则暗中观察，准备隔岸观火，必要时浑水摸鱼。
就连太后身边的人，都为了太后年老孱弱多病的身体，一个个装聋作哑闭口不言。宫内上下，竟是难得的统一了口径。
梨园内属于皇帝，这里的伶人地位要比民间的伶人要高要自由。皇帝喜爱比什么都重要，伶人又是皇帝“弟子”，比宫人地位要高，日子一长，伶人们未免就娇养出了性子，比其他见着徐玉就拘束着的宫人们更多几分活泼和放肆。一群人半遮掩群簇拥着站在着穿着戏服的皇帝身后，眼神不经意间就会往徐玉身上一溜，再娇笑着以袖掩口，眼中满满都是新奇。
李隆基道：“娘子近来可大好了？”
被众伶人排场惊到的徐玉连忙回神，道：“劳陛下挂心，已经大好了。”徐玉说的是场面话，李隆基看着徐玉“大好”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腿，含笑不语。
此时梨园中间偌大一个做舞台子用的白玉圆石盘上，戏子水袖一甩，含羞抛出一个媚眼，对着对面“官人”唱出一段秦腔。台上戏子自顾自演着，丝毫没有受到台下气氛影响，像是完全沉浸在戏曲世界里。一颦一笑，皆成文章。
梨园内部呈原型，周围就像古罗马斗兽场一样分列着四座，不过这里的“四坐”不是露天地，而是由一间一间小包厢似的房间组成，包厢与包厢之间是墙壁隔绝，包厢与戏台方向则是堪堪只用一道栏杆阻拦，坐在这些“包厢”内，视野可以全方位地看到白玉戏台。
徐玉不认得那台子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便私自归纳为白玉石一类。
徐玉被震惊的不得了，一方面是为了白玉戏台泼金子似的大手笔，要知道在玉石几乎等同金子的唐代，甚至任何一个朝代，建造一个她所看到的目测三米高十米宽的玉石台有多不容易，玉石不等同于木材，这么一大块玉石很大程度上是拼凑不了的，所以这个供伶人演戏跳舞的玉石台子很可能是一整块原石打磨而成，长安不产玉石，这块玉石千里迢迢送来，一路上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又是一说。
简直......炫酷到令人发指啊。
而且玉石这种东西，在历朝历代几乎就是王权富贵的一种象征，被雕琢成琳琅配饰挂在达官贵人皇亲贵戚腰间，从殷商时期就已经流行，在这种象征意义上，金子是跑马都比不上的。
而李隆基用象征着王权富贵的玉石做成戏台子只供人玩耍，除了暴殄天物外，其野心与对王权的不屑也可见一斑。
徐玉在宫灯柔和橘黄灯光照耀下盯着白玉石台无语，这在皇帝面前是很失礼的事，被指一个藐视皇上的罪都可以有。然而这梨园给她带来的震撼是在太大，也许是被白玉光泽所惊艳，也许是台上戏子太清美入骨，也许是宫灯轻薄绵延地灯光太醉人。也许是周围气氛融洽似仙境。这四个“也许”，导致看到白玉石台，徐玉脑袋里有几秒都是蒙的。
台下李隆基却轻缓不动声色地接过高力士推着徐玉轮椅的工作，轮椅一动，徐玉就惊觉回过神。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哦。”李隆基毫不在意地继续推着徐玉，“看来还没有人和你说过，梨园之内不论君臣，只论师徒、礼乐、曲舞。”
徐玉心说，当然没人说过，谁敢说？这话只有身为皇帝的您才有底气说。
“妾身的确不知，望陛下莫要见怪。”
徐玉所坐的轮椅吱呀一下停下，他们身后簇拥着说笑的众伶人也疑惑带好奇的停下，纷纷探头移步查看。
李隆基走到徐玉面前，蹲下，视线认真看向她，道：
“朕做了什么，为什么你对朕这么客气？”
“陛下天子威严，妾身自然畏惧。”好歹演过那么多古装戏，这点对答把握还是有的，徐玉把标准答案差不离的给背出来。
李隆基却好像生气了，眼中怒气已经明显可见。
如果说刚才他蹲下来平视徐玉是有点认真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动了怒了。刚才他蹲下来时，徐玉没有在他眼中看到有半点“纡尊降贵”的感觉，似乎他与她视线对视是很自然的事，不觉得有什么，只要他愿意。而现在，徐玉却看出了面前蹲下的帝王被触怒的隐约表情——不论是杨玉环记忆里，还是徐玉对前辈演的“李隆基”的了解来看，他绝对是一个有点任性妄为而又深沉的帝王，这两种气质很难在同一个人身上浮现，但他做到了。
徐玉脑袋里有点懵了——她现在已经不再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了，就算是游戏，也是一个真实的，能够感觉疼痛的游戏。就算她有金手指不会真正死亡，这里的人是真的会死的。
李隆基语气不焉说出：“朕原本以为你有什么不同，看来你还是和那些人一样。”
他一指那些惊慌失措地伶人，还有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高力士。一甩袖，布料狠狠一抽，发出啪的一声。转身要走。似乎是美梦被人无情打破，破碎如掉在地上的琉璃瓦一般，透明晶莹的渣子带着能割破肌肤的闪着光芒的刺，这些渣子嵌入心里，便是浓郁的嫣红与纯净，疼的让人心凉。
那年初见，他坐在大殿之首，俯瞰着殿下他的臣民。其中有些是他的儿女，按照尊卑排坐着，璜筹交错间言笑晏晏，一派和乐。
只是儿子太多，他近些年来又有些力不从心。除了有能力能堪大任的几个，和受宠的公主，他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了。只能凭借他们给他敬酒时报上的名号判断。
......
“儿臣李清，携带王妃杨玉环给父皇请安。”
对了，那时他受宠的十八儿子还叫李清，惠妃很喜欢这个名字，认为君子清廉，以正其身，以表之德。而且与道家所盛行的“天地清玄”很合，因了这个名字，道家对李清，好像确实要比其他皇子要热切一些......李瑁是后来他给他改的，免得他忘了自己处境，做出什么有失皇家尊严的蠢事来。
......王妃......寿王妃......
那人盈盈一抬头，平身起来，不卑不亢。手臂上宮纱缓缓滑落，却又于臂弯处停留，一抹玉色指尖不经意捻起棕色蝉翼宮纱，那指尖透着微红，不染丹蔻，却像是最最艳丽的大红色融了水，透出微红薄雾一般。最让人惊叹的是眉宇间的气质，皎若清莲，眉头微蹙，神色疏淡，似乎像是与这个世间没有多大联系，让人望之生怜。
李清怜爱的携着杨玉环走回，挨着坐下，两人头碰头摩挲着说些什么，杨玉环蹙着的眉头渐渐松了，笑意浮现。
美人如花隔云端。
李隆基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宝座太高了，看似纵观全局，实际上与所有人隔离了一层深渊，如水中望月，可笑的苍凉。
“陛下你看，他们小夫妻两个多恩爱呢。”武惠妃笑道，拉回了李隆基的思绪。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盯着一个人想半天，想想也实在失态。于是他半遮掩半觉得可笑的敬了惠妃一杯酒。
武惠妃是笑着饮酒的，一笑，眼角被脂粉掩盖住的皱纹就像蜘蛛网一般漫开，眼睛也不复当年那般潋滟秋波，暖黄明亮的宫灯下，李隆基还是依稀能看出武惠妃鬓边小心掩藏的白发。
“毕竟新婚夫妻，多粘溺些也是人之常情。”
“嗯。”坐在惠妃下首的梅妃从鼻腔嗯了一声，“寿王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只有一个正妻，想来也是长情之人。”她声音清冽，细听起来如琵琶铮铮，偏偏说话音调婉转清和，听起来便十分独特，当初李隆基就是爱她这份独特气质和嗓音。
要说来，梅妃比惠妃要年轻一些，保养得也好，灯光下就像是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一般。
眼角余光感觉到坐在上首的皇帝正在打量她，梅妃执扇轻摇的玉手微微顿了顿，团扇掩在小口之处，眼波流转之间望向帝王，显得略微惊讶。
......想来也是太长时间没有关心她注意她了，梅妃竟然以为他忘了，惊讶......要怎样才能达到惊讶这种程度......-_-|||
李隆基对她遥遥一举杯，仰首饮了下去，梅妃喜不自胜，却矜持的端着架子，也饮了一杯。
阶下李清正在轻声询问杨玉环有什么不适，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杨玉环额头上一滴香汗顺脸颊滴下，却含羞笑得很甜蜜。
......
彼时一切尚还在顺着轨迹运行，是什么时候，他开始觊觎自己儿媳并且不满足只是觊觎了呢。
李隆基沉思，并反省。
徐玉道：“陛下要走了吗，不送。”这句话说得十分冷然，像是出自最没有感情之人的口。
更何况这梨园是他的，她这一句话“不送”，就是在以客人之姿把主人赶出自己的屋子。细品咂摸之下着实有点无耻。
李隆基愕然转头。
背后一大群伶人被她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惊得呼啦啦跪下一片，圆玉石盘上唱戏伶人也不唱了，乐师惊放下乐器，一个个伏地两耳装作不闻，怕继续听到大逆不道之言，殃及池鱼。
“陛下以为，妾身是什么物件吗，想要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夺来，一旦认清了这个‘物件’或者‘玩意’与自己想的不同，便悍然抛弃，也不管她从始至终是否愿意。陛下的心，真真是铁石心肠。妾身自幼家贫，请不起良师，陛下今日却纡尊降贵的教了妾身一课：‘无情最是帝王家’，真是上的生动有趣，不愧是天子。”
徐玉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出口，本以为李隆基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他本来的怒火却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一样，像是见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他沉稳下来。
他勃然大怒也没关系，徐玉对于暴躁的人很有一套：她往往会故意狠狠激怒，并诱使那些暴怒得口不择言的人说出一些话来，而这些话一开始会误导他，让他因为对她的愤怒而针对她反驳她，这就中了徐玉的套了。接着徐玉就拐着弯继续引导他说出反对她的话。如何让人不察觉得顺着她的思路来，这是一个需要实践磨练的技巧。直到他反驳徐玉，说出与之前口不择言说出的话道理相反的话。于是他所有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一个悖论。
下套的人是徐玉，他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猎物。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把戏，连“论”都算不上。以此她得出一个道理：人一旦失去了理智，就失去了一切。
打一棒子再给个蜜枣吃，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喜闻乐见了。
但是李隆基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身为天子，他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不生气！这样她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出口！
“我倒要听听，你对朕带有什么意见。”
李隆基态度很随和，在这种口舌刀戈情况之下，随和得简直诡异。
徐玉是见过大场面的，但没有一个是帝王级别的人，她人缘很好，广结善缘，情商高，智商也高。除了个别不长眼的或者是她讨厌至极的人，都是断不会与她作对。本来想吼出“我是你儿媳”的，但是考虑到此话一出李隆基很可能恼羞成怒，接着发生什么不可控事件。于是很明智的改了。
心说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这宫里的主子们，李瑁韦伊蓉李隆基一个个怎么就那么难伺候！
说不通甩脸子，她还得好声好气的赔笑。就算在前世，她也没受过这样的罪！当然和大家脸上都带着面具有关系，谁都是笑脸人，明面上，谁都不得罪谁，只会在背后抽冷子捅刀子，杀人都不见血。
相比起来，皇帝陛下你真是率真可爱啊......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梨园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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