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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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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又一次调息失败了。
意琦行全身衣服被汗水浸透,睁开眼时但觉牙根都咬得生疼,却清晰感知到体内的伤势未有化解。此番受伤之重,恐怕十天半月都拿不起剑来。
屋内不知不觉中变得漆黑,他推开窗户,外面时序果然从黄昏转为深夜,但他仍一眼就看到红袍之人独立在火红枫树之下,静得也似一株枫树,艳而醒目。
忍着伤痛下床,推开门来到屋外。
“惋红曲。”
惋红曲随着他的声音回头。
“……你杀了人?”意琦行的语气不是疑问,是肯定,掺杂着愕然。惋红曲周身散发出的森冷气息,和这空气中漂浮的血腥证明了一切。
红发者点头:“报复者。”
意琦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道谢?严格来说这并非他的愿望。道歉?这更非他之过错。但毫无疑问地,肇因者是他,一日之内,惋红曲救了他两次。
“与你无关,是吾单方面的决定。”惋红曲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然开释:“谁擅自决定,就该由谁承担后果,此间不输情义。”
不输情义。
意琦行眉间抽动,挺得笔直的身子忽而摇晃了一下,勉强靠上背后的枫树才稳住了。被这句话击中了心底最不堪的角落,常年累积的痛念轰然爆发,甚至听到心被炸得尘灰飞扬的声音。
他想到那段为救兄弟而四处奔忙的日子,他们为了彼此付出,宁愿牺牲自己保全对方,却是付出累积得越多,彼此之间的亏欠越重,如同泥淖步步深陷,被束缚到动弹不得……一直延续到友人身亡,他今日为复仇而战。
——纵然无悔,但痛彻肺腑。
而现在,只有一日浅淡交情的人说,他的帮助各行其是,不需介怀。
对此刻的意琦行,如破开寒冰的烈焰,烫得身心都剧烈颤抖起来。
忽觉有血丝挂上嘴角,以手背抹去又涌出更多,意琦行忍不住咳嗽起来,身畔红影一闪,掌心贴在他背后,真气灌入帮他压制伤势。
“静心!”发觉乱窜的真气未平复反而有爆发趋势,惋红曲提气轻喝,以森狱五大精灵木精灵之力加催,治疗与破坏的两股力量相撞。意琦行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在树干上抓出了血痕。
终究是木精灵的力量占据了上风,将真气导入正轨。
惋红曲撤回手掌,适时扶了意琦行一把。
“多谢。”意琦行尚记得礼节,但因伤痛而混沌的头脑有些空茫地想,此时的他,实在不能被冠以坚强等词汇了。
“莫再多话了。”惋红曲后退至原本的位置,望着他。“让剑来发声吧。”
……
提到剑,惋红曲话多得饶舌。
他说每一把剑都有性灵,都会发出自己的剑声,与剑的主人相关,亦有无关之时。
他说剑沉淀着自己的故事,如草木有荣枯,岁月有深浅刻痕,有意气风发,亦有颓废消沉,潜心探究,便能听懂它们的诉说。
他说此生之志是听遍大江南北的剑声,因剑不会争夺,算计,筹谋运作。剑如人,有性情,但人不如剑,剑无利害。
意琦行对这番奇异言论,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吾无意打探他人隐私,但……你为何如此反感争斗与算计?”
惋红曲抬起头。他眉目的弧度弯如柳叶,而其中微微闪动的是秋夜的霜。开了一半的话匣子突然合上,意琦行认为,是因他也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情怀。
交浅言深了。
惋红曲顿了一会儿,继续:“……吾在那年枫树之下,备好了酒菜,等待向父亲敬酒,最终却等来一个刺客。”
“吾闻到了他衣上熟悉的香味,迟疑着没有出剑,结果被刺中要害,险些身亡。”
“是长兄将治疗的力量传给吾,才保下性命。但也因此,他的腿落下残疾。”
意琦行眉头紧皱,如果他没理解错,这是……“你父亲要杀你?”
“不知道。”惋红曲看着天空。“吾不知那人身份,亦不知缘由,只知从那以后形成习惯,在吾警告后仍不收敛杀气者,吾会杀他,不留余地。”
不该是如此,不该谈论这些。
但在此凉夜,面对一个能听懂的人,吐露心声竟成自然,而对方的反应,也恰如其分地熨帖。
那便是沉默。
……
伤势反反复复,最是磨人。
意琦行燥怒地解开领口,又推开窗,借冷风让自己清醒。这番伤势纠缠入骨,时而抽筋剥肉般剧痛,时而又寒热交替,冷得发颤或又高烧。最初凭意志硬抗,时间久了,渐渐被折磨得没力气。凭自身真气修复是缓慢又痛苦的过程,意琦行自认耐心不足。
一抹赤色走来,伸手关上窗。
“需要吾帮忙么?”
“不必,吾能处理。”
若利用惋红曲的治疗之力,应该能更快恢复,但意琦行不愿再欠下他更多人情了。
辗转病榻数日,意琦行无法保持端严整齐的装束,发髻解散,黑发披在肩背上,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身上只穿了中衣,很明显地宽松了,锁骨处也塌陷下去。
他忽然感到惋红曲坐到身边,将他的身子托起,手掌贴上后心。
“惋红曲——”
“亏欠人情,对你来说是如此不能忍受的事情?以至于宁愿受苦?”惋红曲低低的声音滑过他耳畔,“情义深厚到成为负担,你之往事于吾,是不可企及的幸运。”
“你——”
“吾已说过,这是吾的决定,与你无关。”
意琦行闭目,治疗之力再度进入体内,缓慢拂过奇经八脉,运转周天。属于惋红曲的秋林寒风味道在颈后飘来,淡淡的霜冷和淡淡的火热。
然后他感到一双手拢起他的头发,用什么东西擦拭着,好像是布巾。
不由得溢出叹息:“惋红曲,你并不需要——”
“对待绝世宝剑的态度,应是珍而重之。”那双手慢慢擦着他的头发,好似说着无干之事,“你的澡雪又在低吟了。”
“澡雪非是能匹配吾之绝世宝剑。”
“吾前一句指的是人。”
意琦行微愕睁目,惋红曲仍在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他的头发,而他亦判不清那句话,到底是惋红曲爱剑成痴,还是别有含义。
惋红曲照顾人颇为细心得当,且能始终保持优雅。方式是:踱着均匀的步伐走进来,用指风将药碗弹在桌上,不漏洒一滴;或者留下简单的饭菜;或是热水与换洗的衣物;或是日用品,甚或消遣的读物。
他总能在狭小的空间,近距离的接触中,巧妙维持着不逾矩的尊重。令人不由猜测,究竟是怎样的生存环境,让他养成了这种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