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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帝王之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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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水中下毒,又过了七天,长平一直没找到下毒之人,只能暗自提防罢了。陈圆圆这些日子时常来玩,那大惊小怪的动作,比长平本人更加担心她的安危。
陈圆圆自幼养在深闺,如今随逢大难,但仍然报保持天性里的纯真和善良,为着担忧长平的身体,主动提出教授长平陈家祖传的医术,让长平这般时时刻刻都在谋划和提防他人的人觉得心头温暖,她放下心房和陈圆圆真诚相待,倒是交了入世一来第一个同性好友。
“如意,如意!”这日长平正在屋内看书,陈圆圆小跑着进来,仔细掩好了门窗,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她看,“钱大人给我回信了,当年在朝中时,他和父亲是至交好友,若能得钱大人相助,把咱们两赎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咱们两个?”长平愣了一愣,看见陈圆圆那明艳动人的脸上,毋容置疑的真诚笑靥,不由得也随之微笑,“若真有此出路,姐姐不妨跟着钱大人去,妹妹此时年岁还小,又和钱大人无亲无故,不能如此劳烦人家。”
陈圆圆闻声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长平的头发,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下毒的恶人现在还没找出来,姐姐可替你担心坏了!若钱大人能救我出去,我定然会带上妹妹一起,妹妹这般心软良善,怎能在这虎狼窝里呆着。”
心软良善?长平这真是呆了,从前世的公关经理到现在的长平郡主,她可从来没被人评价过这四个字,但被陈圆圆拥在怀里,如母亲诱哄孩子般温柔的拍打,好像……还真不错。
长平试着放松自己,窝在陈圆圆的怀里,眼珠转动着,却有了别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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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太白金星在浅灰色天幕上若隐若现,此时楼子里众人都沉沉入睡。长平换了一身仆从短打衣裳,准备探访钱谦益金屋藏娇的红豆山庄。她如今内功充沛,五感动作都比常人灵敏许多,轻手轻脚从丫鬟睡的卧房中走出来,没有一人察觉。
她站在大厅里看了看,向下的楼梯通往后花园,从花园西北角早就准备好的狗洞出去,搭个早起车夫拉的车子,来去不过半个时辰。而楼中诸人要睡到午时才起来,她闲暇的时间绰绰有余。
长平绕着莫愁湖转了半圈,在一桩不起眼的院子门前停下,车夫看着红豆山庄的横匾,眼神里都带上了鄙视:好好一位官老爷娶了个妓子,正经人家可是都看不上眼。
长平对车夫的态度不置一词,付了车钱上门,拉着门环扣扣两声,然后耐心等待,却是半响也没有人开门。她看了看天色,也不过是清晨时分,天边一缕红霞弥漫,原来是自己来的太早。
她又大力扣门几次,总算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妙龄女子,一身松绿衣裳,腰身细得一手可握,头发松松垂下来,半遮住明艳的脸,眼波如水,不动先含三分情:“这位小妹妹,你是找谁?”
这定然是那新妇柳如是了,难道这府中居然没个下人?长平心中疑惑,面上依然带着沉稳的笑容,行礼一板一眼:“钱夫人有礼了,在下是来拜访钱大人的。”
“钱夫人?”柳如是明显一怔,然后面露欢容,连问都不问来意,挽着长平的胳膊就让她进门,“小妹妹可真是会说话,你啊,可是第一个当面称奴家是钱夫人的!”
此时钱谦益尚未起床,长平在外面候了片刻,从半掩着的门扉里,看着柳如是亲手服侍钱谦益梳洗穿衣,钱谦益除了老了点,几乎符合了所有青楼女子的梦想。公卿世家,三朝元老,文采风流,难得情深。只可惜他此时已经是六十八岁的垂垂老者,而柳如是年方二十正是妙龄,容貌完全不配……
长平在心里头胡思乱想着,苏轼那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用在此处到真贴切。
她胡思乱想着,目光在小院中一扫,冷冷清清,这府中想似一个下人也无,钱谦益娶妓子为妻,虽然在青楼中叫好声一片,但还是不为世俗伦理所容吧?要不然,柳如是不会因为区区一句‘钱夫人’就对自己好感横生了。
柳如是把长平迎进门,自己又忙着去烧水煮茶,钱谦益并不因为长平是个孩子而怠慢,想来是因为门口那一声‘钱夫人’的缘故,抬手一捋墨染,神态怡然:“这位小……公子?前来何事?”
长平做男仆打扮,柳如是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自然一眼看出,而钱谦益则有些疑惑,长平微微一笑,毫不遮掩的说出自己现在的身份:“在下云梦阁如意,特备薄礼一份,恭贺钱大人之喜。”
长平一面说着,扬手打开她随身带的锦盒,里面玉如意,金稞子,银雕合欢,乌木茯苓四色礼物琳琅生光,难得的是同样大小,做工精美,正是一份恭贺新禧的重礼。
钱谦益看着她小小年纪,出手不凡自是一惊,柳如是此时奉茶上来,伸手合上匣子就要推辞:“我们夫妻二人和姑娘无亲无故,这份礼太贵重了。”
“钱大人乃是当朝首辅,名满京师,区区薄礼莫非大人嫌少?”长平嘴唇轻抿,抬手按在柳如是的手上,眼睛却盯着钱谦益,似笑非笑,。
“其实在下此次前来,还是有事向钱大人相求,”长平说着起身,面向钱谦益行了大礼,“钱大人学富五车,名满京师,小女子不才,想请先生教我。”
“却不知如意姑娘,想学何物?若轮琴棋书画,内子倒是一绝。”钱谦益虽然娶柳如是,那也是爱她颜色鲜艳,至情趣懂礼,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还是瞧不起妓子,因此长平提出的理由,他不自觉的就露出一丝轻蔑神色来。
“钱大人此话,可是瞧不起在下的身份?虽说一入青楼便为贱籍,但是这秦淮河上的妓子,有些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好女儿,远的不说,只我云梦阁中的陈圆圆,便是陈御史的独女,因为得罪了魏公公而沦落风尘,可见这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是有的。”
在提到陈圆圆时,长平注意到柳如是神色一动,明显的不满和排斥,心下知道陈圆圆想被赎出青楼的打算是要落空了,而钱谦益只捻须微微一笑:“小姑娘志气不小,钱某甚为佩服,只是这虎落平阳,终究得是虎才成,若有个画虎不成反类犬,钱某可是难当其咎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钱大人又何必拘泥于世家身份?”长平说着站起身来,向着钱谦益微微一笑,她年纪尚幼,身姿尚未展开,但通身的气度雍容婉约,美丽的双眼明亮如秋月,腰背挺直,仿佛这昏暗窄小的书斋,本是鲜花盛开的华堂玉屋。
饶是钱谦益此生阅人无数,却不曾见哪个稚龄幼女,有这般通身的华贵气度,竟然把宫中尊贵的贵妃娘娘都比下去了,他心中猜疑,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此话怎讲?”
“钱大人是两朝帝师,多年隐忍之下终得圣上信任,登上当朝首辅之位,本该是权倾天下,一改当朝积弊之时,谁料到被那权阉蛊惑圣上,巧言令色失了圣心,一时大意再难翻身——不知如意此言可对?”长平的分析洞若观火,直把钱谦益听的面色一白,然后微微一笑“若是在下说,能襄助钱大人重返朝堂,清除积弊,那钱大人可否愿意教导在下?”
钱谦益此时的惊讶不再掩饰,看一眼柳如是示意她先出去,才转身对着长平开口:“姑娘谈吐不凡,不知家尊何人,是何来历?”
“在下家中也曾显赫一时,不过得罪当朝全阉而落到如此地步,在下和钱大人有同一个敌人,若蒙钱大人不弃,在下可和大人一起除掉魏阉,不知钱大人意下如何?”
钱谦益闻声放生大笑,手指着长平直摇头:“你这娃娃倒是口出狂言,本官在朝中三十二年,一着不慎依然免不了落得个丢官弃印,离开京城的下场,你又有何能耐,敢提扳倒魏忠贤?”
“我没有过人的武功,也没有惊天的财力,但是我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钱大人。”长平笑得露出嘴角梨涡,向前倾身,放低声音悄悄地说,“龙子凤孙的身份,对大人来说够不够?”
“龙子凤孙!”钱谦益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板着脸训斥,“先前说些胡言老夫都容忍得,如何敢那这事做玩笑!若被官府的人听见,不怕拿你下狱!”
“钱大人,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骗人么?我父王是信王爷,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如今被封为皇太弟,若是当今皇帝有恙,本宫可就是名至实归的长公主,不知这个身份,达成钱大人和本宫都想要的目的,难还是不难?” 长平退了一步坐下,嘴角含笑,端起茶碗自在的饮了一口。
钱谦益还被长平突如其来的爆料晕了头,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注意在长平捧着茶盏的手上。
寻常人饮茶,都是大拇指弯曲起来,从上方扣住茶托边缘,下面以食指的侧面顶住,而长平握茶杯的姿势则完全不同:她是手掌持平,以食指、中指的指腹托住,茶托的边缘以大拇指夹住——这种独特的姿势,钱谦益只有在宫中宴席上,和信王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中,才能看到。
钱谦益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此时已经信了七分,昔日信王府嫡女失踪,京城中也是很闹了一场,只是这小郡主如何沦落风尘做了妓子,自然还要动用他京师的人脉关系仔细查证,,确认无疑才能定论。不过此时弄清面前女童的来意才是首要,他清咳了一声发问:“不知郡主殿下,到底要下官教授何事?”
“本宫不才,想求钱大人指点帝王之学。”长平端坐在沉香木太师椅上,冲钱谦益笑得张扬无比。
“此事断然不可!”钱谦益虽然被长平的气势所迫,凝滞片刻,但仍摇头拒绝,“郡主若想让下官传授诗书礼仪,经纶史学,下官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所谓帝王霸学,历来只能传授君王及储君,小郡主僭越了。”
他这句话说的气正严词,庄严无比,仿佛长平要再压迫他,他就能梗着脖子去自杀一样。长平心下好笑,此时也不便强迫这个老学究,只淡淡一扬手:“钱大人稍安勿躁,暑气逼人,不如先饮些茶水。”
钱谦益多年为官,早就能在气势上收发自如,他低头饮一回茶,两人居然还就着不同茶叶搭配冲饮之法讨论了一回,惶然没有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长平面上笑吟吟的,心里却想着钱谦益的为人:他是三朝元老,学贯古今的当世大儒,却在清兵入关后,第一个变节投效清朝,第一个剃发易服的江南重臣,这样的人,太过注重享乐,太过爱惜自己的生命,跟他谈什么国家大义,民族存亡都是扯谈。
但是相应的,这样的人也并不是死守教条,顽固不化之人,这也是长平之所以敢选他来当自己老师的首要原因,对于这样的人,自然也要有特别的方法……
“钱大人就不觉得可惜么?。”她放下茶盏,打断钱谦益的风谈,“钱大人今年已经六十有七了罢?却只有两个徒弟:万历皇帝、天启皇帝,皇祖父文韬武略,无一不能,却偏偏把后半生精力智谋全用在和文官内斗上,长达二十年不理朝政,而皇叔父……天启帝随蒙钱大人辅佐,但终究起步太晚,并且沉迷奇技淫巧,过于宠信内监。这些本宫不提,想来钱大人心中自有本帐。”
长平慢慢说着,看到钱谦益在提到万历皇帝时的痛苦,和提到天启皇帝的愤恨交加,语气更加有把握,眼神明亮迫人:“钱大人此时已不再年轻,难道真希望自己一生绝学,都带到棺材里无人所知,百年后被人提起,不过是个无能文人,做不得真正的帝王之师?”
“小郡主的意思,莫非是要……”钱谦益内心隐隐约约猜出点什么,但不敢说出来,只抬手饮一口茶掩饰过去。
“钱大人,本宫年幼时曾被带到宫中游玩,只看到皇帝在后宫嬉闹,把制造机关看得比处理朝政还重要,权阉势大,连朝中重臣看到魏忠贤都要下跪行礼。本宫三岁生辰,户部连两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而在江南,就在这秦淮河边,当红头牌一夜的嫖资都是千两白银。”
长平自嘲地一笑,紧拧着的眉头,透露出她多年忧心忡忡对大明朝廷的担忧:“本宫曾被魏忠贤卖给蒙古鞑子,也随他们前往长城边上,看到千里饿殍,兵戈不休,士兵们没有饷银军粮,武器配备极差,又毫无作战纪律,这般队伍如何面对日益强大的建州鞑子?如今朝廷内忧外患,钱大人难道以为,靠天启皇帝,还是靠我父王,能解决当下的难题?”
钱谦益年岁虽大,到也没被长平一个接一个抛来的,不和世俗正统的言论惊呆跳脚,只慢慢品着茶,眼神中满是兴味:“信王爷聪敏好学,性情刚直而又果断,若是太平盛世,自然能做得了一代贤君,只可惜娇养宫中,长于妇人之手。小郡主此意,莫非是想替王爷拜师,未雨绸缪不成?”
“魏忠贤那人向来记仇,锱铢必较,我父王此刻虽然免了禁足,想来依然被锦衣卫监视,整日里只能吟风咏月罢?有句词儿说的好,‘满目梨花空念远,未若怜取眼前人’,钱大人不如换个人考虑考虑?”
长平说着,取了桌上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许墨,抖腕在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两个大字:“帝女”
她放下笔来,向钱谦益微微一笑,气力灌注指尖,只见那生宣白纸被无形指风一切两段,硕大两个字随风飞舞,风尘落定之下,钱谦益定睛看去,兀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桌上依旧是白字黑字,恣意飞扬的墨迹,呈现的却是“女帝”二字。
长平随手一揉,字迹纸屑如雪花片片飞散,双眸中头一次直白地透露出志在必得的野心:“昔日有一代女皇武则天,‘政启开元治宏贞观,芳流剑阁光被利州。’钱大人难道不想教导出一位真正的帝王吗?”
“三十日。”长平走到门口,才停下脚步淡淡留下一句,“本宫给钱大人三十日查证本宫的身份,下月初六,本宫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