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81、第七十八章

　　“你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者吗！你不是有足够力量储备的圣剑吗！你不是还有治愈术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水月厉声责问，可惜展昭已经听不到也做不出回应了。
　　周围死一般寂静，只有石壁角落传来嗒嗒如水滴滴落的声音，经过这通混乱，想必山上的人早都逃光了。
　　水月呆坐在展昭身旁，漠然视着手上淡淡的契约，这仅在她手上呆了七、八天的契约眼看着便会消失，她原本不喜这契约，因为有了它就等于将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可她现在却无比珍惜留恋这契约，她宁愿千把万把刀搁在身上，捅自己个千疮百孔，只要能换取契约另一头那人的活命。
　　她抚摸展昭面颊，手指划过他冰冷肌肤，当年在襄阳王府，他应该就是这样一副模样离开的罢，一路奋战不休，却倒在成功出现的前一刻……在她的记忆中，展昭从未品尝过成功，无论生前的北宋还是死后的南宋，可正是饱经磨难的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除掉了黑泥，“明明自保就可以看到胜利，为什么还要掏空全部跟黑泥过不去啊你这傻家伙！”水月掩面抽泣，她看着自己沾满泪滴的手心，事到如今，哭泣和眼泪没有任何作用。
　　她敛目冷冷擦干手掌，在契约消失、一切尘埃落定前，必须想办法挽回局面！无论如何都要让展昭睁眼看到他亲手创造出的胜利！
　　水月不断将术法输送给展昭，帮他维持存在，可支持亡灵所需的术法量实在庞大，没有亡灵自身储备做支撑，单凭术师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供应，再这样耗下去，连她自己也会力尽身亡。
　　水月站起身，她的目光落在从开始便嗒嗒作响的那个角落。
　　那是三五条弹动着的肉虫，因地势的缘故被困在石壁的凹口而幸免于难，这些恶心的东西吐出黑色黏液并不断扭动身体，发出类似于水滴的嗒嗒声。
　　水月呆呆盯着这些可以被称为丧尽天良、罪魁祸首的东西，只要她朝它们狠狠跺上几脚，便可以结束这些怪物肮脏不堪的一生。她蹲下身，这些褐色的肉虫嗅到了人的气息，骨碌着肥硕的身子朝她爬来，继而笨重地抬起上半身，伸出粗短的触手向她摸来，它们固然摸不到，那样子可笑得像在朝拜天神。
　　“你们…是白玉堂吐出来的那些虫子罢……”水月低低道。
　　肉虫不懂人语，兀自摇头晃脑摸索着神灵。
　　“它们是创始术法残余物，已被恶意利用，污秽不堪，它们会吞噬亡灵，甚至人类，继而产出术法之力……”白玉堂的话在水月脑中徘徊，逐字逐句，愈发清晰。“继而产出术法之力……继而产出术法之力……”水月黑洞洞的眼睛凝着肉虫。
　　“如果你们就是黑泥的本体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襄阳城吃人的厉鬼是你们，黑泥只是幌子，真正需要人命过活的是你们，控制战狂需要你们提供术法之力……战狂每吐出你们一次，就会自由许多……”水月的眸中绽出彻悟的光，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全自己的最后一缕光芒。
　　然而她的眼眸迅速黯淡下来，光明的对面是黑暗，想要光照亮自己的前路，就必须背负所有黑暗，光越强，暗越重；反之，若要守护身后那片光明，就必须有足够勇气面对黑暗……展昭义无反顾选择了后者……
　　水月伸出手指捏起条肉虫，痴痴道：“可惜，我要与你背道而驰了。”她小心将肉虫投入口中，紧蹙眉头一仰脖吞咽下去。如果只有背道而驰才终得相会的话，她愿意。“我追不上你的脚步，只能在你走来的方向迎接你……”
　　肉虫滚动着沿食道进入水月体内，她捏起第二条，咽下，第三条……
　　“呃、啊啊啊——”体内的肉虫折腾起来，水月捂着腹部在地上不断翻滚。她几次压下席卷而来的吐意，此时放弃，一切休矣。
　　“不过是背负黑暗的代价，与眼前的光明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你们这些虫子，好好屈服于我啊！”水月腹中抽筋般疼痛，胸内有如被人点了把火，她蜷着身子，汗珠满面，可目光依旧停在展昭身上，“等着我，我马上共给你术法之力……”她隐隐想起了死在黑泥中的金仲圭，她觉得自己与他越发相像，都是为了目的而染指黑暗，只不过金仲圭毁的是亡灵，她水月毁了自己，这一点，她确实不如金仲圭做得聪明……
　　水月单手按着钻心难受的腹部颤巍巍爬向展昭，体内不断上涌的燥热令她晕眩难当，不到十步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直到她汗流浃背几近昏厥才挪蹭到展昭身边。她偎着他冰冷的身躯，颤栗的胳膊紧紧搂住他，听说加大接触面积，术法更容易传递……
　　“来，吸收它们，你会好起来……”水月颤动的双唇不断低吟这句话，肉虫在她体内四处游走，似乎要选个合适的地方安家……术法充盈起来，她闭了眼，将它们全部输给展昭。
　　“你若安好，我便安心……”
　　风轻拂，草清香，万物沐浴晨光，朝日东升，昨夜混乱的一切有如过眼烟云尽数消散，山峦依旧寂静，如它曾经历过的每一天。
　　水月在一片金光中睁眼，抬起僵麻的手遮挡阳光，她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凉风很快让睡眼惺忪的她变得清醒。“怎么在这……”她揉了揉额头，迅速忆起昏迷前的一幕，自己应该待在石洞，与展昭一起。“展昭！”她一个激灵跃起，如今自己活了下来，那展昭呢！
　　坐起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坐在草坡的背影，因为逆光的缘故看不太清晰。背影闻声转头，面目无比清晰，“你醒了……”
　　“太好了！你活着！”水月扑上前一把抱住他，泪水珠子般落下。
　　展昭由着水月抱紧，伸手轻抚她背脊低声问道：“你为何这样做？”
　　水月依旧将脸埋在展昭身前，权当听不到。
　　“我是亡灵，这些事瞒不住我……”展昭见水月故意逃避自己问话，遂慢慢将其搬开，让她看着自己，显然，他已知晓全部。
　　“我不想你离开，不想看着你倒在胜利之前，当时我别无选择，只有这个办法。”水月别过脸，在展昭对面安静坐下来。“如你所见，我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你。”
　　展昭心中五味陈杂：“傻丫头！可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们会害了你！”他言语中没有责备或埋怨，完全是对眼前这女子的痛惜，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熬过妖虫附体的痛苦，只记得自己抱着昏厥的她走出山洞时她遍透全身的冷汗。
　　“如果这样可以保住你，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心甘情愿。如果这样留不住你，你依然会消失无踪，我也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届时，我会为染指邪魔而给自己一个交待。”水月盯着展昭的目光无比坚决。“从我当初选择留下来与你一道作战之时起，我就做好了与你同生共死的打算，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绽出得意的笑。
　　展昭蹙眉望着水月苍白的脸，眼前的人单薄脆弱得犹如一张宣纸，而内心却如磐石般坚定。那些进入她体内的肉虫在啃噬她生命，她以生命为代价向虫子索取丰沛的术法之力，而这些术法之力，无一不输送给那个叫展昭的败家亡灵！“展昭欠你一条命……”
　　水月伸出二指抵住展昭双唇：“这是哪里的话，水月受你庇护得以在战争中幸存，如今，也是我任性将你留下，你哪里称得上欠？”
　　“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道你想说许愿的事。”水月看着展昭傻笑起来，“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永远陪着我，现在，我只想听你一句话。”她拉住展昭的手：“留下来，好吗？”
　　展昭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朝阳正照耀他微笑的脸：“我答应你，留下来。现在，这里没有圣者，也没有圣剑，只有普通的亡灵，我会珍惜你送给我活命的术法之力，一丝一毫也不会浪费。”展昭清楚，这世上除了水月，已经不会有人为他做出如此牺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被时间遗忘、被历史抛弃的亡灵，一经现世，便只有受到术师役使、面对残酷战争的命运，没想到，在意他的人竟真的存在。
　　“嗯！一言为定！我也再不会使用任何术法，我所有的术法之力都给你，我们不是主仆，我们远离战争，过普通人的生活。”听到展昭的回答，水月激动得落泪，她担心倔强的展昭会不肯应她，执意离去，现在有了这句话，她所作出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好……”展昭抱住这个拿自己当做普通人的女子，泪滴不自觉涌出，他忆不起上一次流泪是何时，只记得这是他死后作为亡灵流得最畅快最释然的一次泪。
　　水月见状破涕为笑，赶忙调侃道：“猫猫乖，别哭了。”
　　展昭闻言瞪大了眼睛：“你……”他从未对她提起，这小丫头如何知道自己的别号……白玉堂！一定是白玉堂！！这小子，到哪都不忘坑他一把！
　　“好啦，好啦，以后我不这样叫了还不成啊。”水月见展昭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赶忙做出保证，不过心中暗自笑道：这名真可爱，下回偷偷叫。
　　展昭无奈摇摇头，自己这回彻底没了秘密。“我们接下来去哪？”
　　“唔……我想去一个远离术法战争，远离尘世纷争的地方安静度日……”
　　“好，无论去哪，我都陪着你。”
　　二人起身，顺着阳光远眺绵延不绝的青山，在那远山中，定有片属于他们的天地。
　　水月偎依展昭轻声问道：“你说，我们可以存活多久？” 她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阳寿可供消耗，她的生命注定短暂。
　　“我不知道。不过，无论是一个时辰、一日、一月、一年、抑或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用力珍惜，或许你的生命只有寻常人的一半甚至更少，但我会努力让你得到倍于常人的幸福。”
　　“我也是。”一个时辰、一日、一月……听说，生命短暂之花必定绽得惊艳……
　　“今晚我们吃些什么？”
　　“诶？”展昭竟然会主动问这种问题，水月吃惊地看着他，这明明是她的专属。
　　“如果我多吃些东西的话，或许可以帮你省些力气，多活几年。”展昭笑道。
　　“襄阳城里好多好吃的！”
　　“不是刚说的要远离尘世吗？”
　　“就再去一次嘛！”
　　“好好，依你。”
　　“这次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你吃各种好吃的东西了！”
　　“……是你想吃吧……”
　　“哼，不许揭穿！”
　　“……”
　　苍穹之下，苍山之间，水月揽着展昭在繁茂郁葱的林中漫步，此刻的她幸福无比，她清楚，自己开始了一场梦，一场一旦睡下就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绝尘之梦——终——【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