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夏安娜

4、一个人的日子

　　赖伯父和赖伯母走的时候，正好是赖小宁去世的的第七天，我们当地人称之为“头七”。
　　赖伯父和赖伯母走的是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来得及为赖小宁烧上最后一捧纸钱。或许，他们是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这个地方，已经剥夺了他们最亲最爱人的生命。尽早的离开，也许是对赖伯父和赖伯母最大的救赎。
　　赖小宁死了，而我，依旧继续活着。
　　赖伯父和赖伯母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去了我和赖小宁一起种的那棵香樟树下。我想，我需要赖小宁来给我勇气，让我继续苟活于这个世间。
　　那晚梦里，我仿佛听到了赖小宁的哭泣声，她哭着对我说：“霏霏，我还小，我还没活够……我想爸爸妈妈……”然后，我便看见了赖伯母怨恨的眼神。
　　当我醒过来时，那一幕是如此真实的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久久不能闭眼。
　　之后的每一天夜晚都如梦魇一般紧紧将我缠绕。
　　它叫我不能忘记，赖小宁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这种愧疚感折磨的我几乎发疯。
　　我不敢在夜里入眠，不敢靠近人群，不敢抬头看一眼阳光，不敢说话，不敢交朋友。不敢……
　　赖小宁去世后的七年时光里，我终日生活在惊恐之中，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不愿意接受来自外界的一丁点信息，也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我始终在逃避。
　　我一人瑟缩在教室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我知道，班级里的同学私下都说我自作清高，即使如此，我也不会为了迎合谁的谁而刻意的去讨好。七年里，我始终独自一人。
　　父亲劝解了我好多次，他认为我是在折磨自己，如果赖小宁活着，定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我。
　　可是父亲哪里能够明白啊。我这卑微的，带着愧疚的心啊！
　　赖小宁的离开，是我低贱到尘埃里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秘密。
　　劝说了许久，许是对我失望了吧。父亲不再劝说，只是加倍的对我好，每天会变着法子的为我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都是些我从小便喜欢吃的。
　　只是，父亲的这份爱，却让我的心更加的沉重。曾经一度，我想离开父亲。
　　好像随着赖小宁的离去，连着我的灵魂也一并随着赖小宁飘向远方。

　　黑夜里，我长久长久地睁着眼睛。
　　明灭的灯光下，我又看到了赖小宁笑靥如花地站在我面前，她的面容安静而祥和，还是我熟悉的面庞，我记忆里的微笑，一切都和她离去前一模一样。
　　漫长而又煎熬的七年时光。
　　七年时光里，我从不敢轻易的去那棵香樟树前，那儿见证了我和赖小宁在一起生活的十年时光，那棵香樟树里到处都充斥着赖小宁的味道。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起以前和赖小宁欢快无忧而又肆无忌惮的童年岁月。常常想着想着，便会看到赖小宁轻轻地伏在我的床前，对着我微笑着说话，依旧如同昨日一样亲切地叫我“霏霏”。

　　“小小……”

　　赖小宁离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加倍的学习。我想，赖小小如若活着，定是所有人的骄傲。我不能成为所有人的骄傲，但也许，我可以代替赖小小，成为我的骄傲。
　　这样想着，我仿佛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经历了那样炼狱般的高三生活后，2010年6月8日，高考随之结束。
　　而再过五个小时零五十五分钟，将是赖小宁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七个年头，离开我的第七个祭日。
　　我们这个小城，有着永远湛蓝如洗的青天碧日，有着年复一日茂盛碧绿的香樟树，有着下起来来会没完没了的连绵大雨，有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阔大海，有着刮起来会吞噬一切的台风。
　　2010年的6月8日，不同于2003年的6月8日。
　　那时的天空密布着乌云，漆黑的夜里唯有电闪雷鸣，照亮了小城的千家万户。
　　而今天，却是风和日丽，晴空碧日。
　　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
　　是夜23：55分，我坐在书桌前，桌子上摆放着七根白色的蜡烛，廖以祭奠我逝去的。
　　赖小宁。

　　七月中旬，我收到了来自遥远B市的一封邮件，里面装着的，是一张b大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
　　孟雨霏同学，你已被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请于2010年8月21日8：00至2010年8月22日17：00携带录取通知书于我校新生报到处报到。无特殊情况逾期未报到者，将予以退学处理。
　　小小你瞧，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方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一个月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父亲似乎显得异常的兴奋，每日里看到父亲，嘴角似乎永远都是上翘的，眼睛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父亲好像好久都没有如此高兴过了。我这样想着，眨眼间就快到了我将要离开的日子。
　　就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了，满心的惆怅竟无与人诉说。于是便只有在寂静人深的夜里，摊开纸笔来，向着远在天国的赖小宁诉说着七年来的怅惘与悲痛。
　　我希望留下点什么东西，在我不在小城的日子里，可以代替我去守着我亲爱的小小。这样，即使我离开了我们一起生活的小城，她便也不会孤单了吧！
　　你们瞧瞧，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依旧是一个人。

　　亲爱的小小：
　　不知道有没有去往天国的邮差，你在天国一切可好？那儿会有像我一样的女子陪伴你吗？那儿有没有你喜欢的飘雪呢？有没有繁多冗杂的课业？我不知道我如今的状态是好是坏。可是，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北方了，等到了冬天，你便能看见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了。你会开心吗？
　　小小，我特别特别的想念你。你在天国会想起我吗？
　　每每午夜梦回，我都能够清晰的看到你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默默地凝望着我，或是对着我低眉浅笑，或是对着我温柔浅语。
　　亲爱的小小，我时常想起你。想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是如何的宠溺我，这让我在失去你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心痛。如今依旧。在你离开后，便再也没有人会像你对我那般对着我了。
　　在你离开后的第一年，我去过我们一起栽种的那棵香樟树前。它长大了不少，枝叶比起以前似乎繁茂了许多，也长高了。我对它说了你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离开了我和它。它应该是可以听懂的吧！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是可以感受到的。可是七年来我从未曾去看过它，你说，它会不会忘记我，忘记我们？我怕去那棵树下，那棵树和我们一起长大，见证了我们青葱年少时的革命友谊；那棵树是你和我亲手一点一滴将它养大；那棵树里到处都有你的影子和味道。我怕去了，它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是因为我而死的。
　　小小，如今我已经长大了。可你却永远也不会再长大。
　　我曾经想过，在你缺席了我七年的时光后，你会不会回来？然后轻轻地从背后给我一个拥抱，再温柔地对我呢喃：“霏霏，我回来看你了。”
　　两千零三的时候，我从不曾想过，这会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年头。世人大多都是世俗而又肤浅的。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没有链接过去的本事，所以，我不能让你在两千零三年之后陪着我一同去b大，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到两千零三年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我曾预料到你会离我而去，我定会做一个老师眼中的乖宝宝，不曾带着你去奔向死亡。
　　我憎恨我自己。让你替我奔赴向那一场所谓的盛大的死亡。
　　那你呢，恨过我吗？
　　我想你必是没有的吧！因为你是如此的深爱着我。
　　小城里的人都说，我是个不祥的女子，年纪小小便已克死了自己的母亲。那时的我年纪尚小，加之有父亲与你的疼爱，因此不懂什么叫做“不祥之人”。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从来不曾理会过邻里之间的闲言碎语，对我百般宠爱；而你也在我幼小的时候真真像我的家人一样给予我温暖，使我虽自小没了母亲，但也确确实实感受到的是温暖和幸福。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小小，你知道吗？七年时光里，我带着你对我的爱一路前行，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难阻挠，只要想起你，无论我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与难过，总会得到一股令我继续前行的力量，来支撑着你我的梦想。
　　失去你之后，我常常会想，我的世界，大抵连阳光都不会照耀了。
　　亲爱的小小，我对你甚是思念。
　　孟雨霏
　　于2010年8月19日落笔小城

　　搁笔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赖小宁好像就在我的身边看着我。
　　时隔七年，当我再次来到这棵香樟树前的时候，我发觉，时光真的过了好久好久。七年时间，香樟树更加枝繁叶茂，也更加高大浓密。我将昨夜写的信装在赖小小喜欢的粉蓝色信封里，埋在了香樟树下。我对着这棵香樟树悄悄的告诉它，让它不要忘记赖小宁和孟雨霏。
　　父亲要送我到B市，被我拦了下来。临走前对我百般的不放心，絮絮叨叨的嘱咐着我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到了学校要记得打电话报平安。
　　从没见过父亲像这一刻这么的不安过。
　　当列车徐徐开动时，我回头望着站在月台上不断向我挥手的父亲，忽而发现，父亲平添了许多白发，走路时的步伐也不再似年轻时铿锵有力。原来七年时光里，父亲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早已两鬓斑白。
　　列车疾驰而过，身后的景象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我转过头擦掉眼角流出的泪水，第一次离开了这座生我养我十几载的南方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