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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偷来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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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时的我无法理解“非典”这两个字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只是从一开始,当首都传出疫情的时候,我和赖小宁所在的学校就立马被封了校。每天从学校老师口中了解到的,只是关于非典的预防与控制。
暮色逐渐笼罩大地,对于特殊时期的傍晚,整片天空此时都是灰色的暗沉。
黎明在我的万分期待中悄然临近。
天色还未明亮,我和赖小宁便背着我们的小书包偷偷的钻出了昨天下午商定的那个小洞口。
那个小洞口正对着的是一条环城的小路,此时小路上空无一人。我和赖小宁对望一眼,彼此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与欢畅。
沿着环城的小路一路向北,入眼皆是满目的萧条。对于我和赖小宁这个时代的孩童来说,我们是享受生活的新一代。虽然我们的县城地处偏远,但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进了千家万户,所以即使偏远,小城却从来都是热闹的。
快两月的时间,我和赖小宁以及学校所有的老师学生都待在学校那块一亩二分地上。倒是从来都不知道,两个月的光景,竟会让一个原本热闹的小城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学校封校的那一天起,赖小宁便没再见过她的爸妈。
我拉着赖小宁来到她家的时候,她家里边一个人都没有,问过邻居的老大妈才知道,赖伯母去了镇上的村小学。赖伯父所在的学校由于临近首都,已经发现了一例“非典型肺炎”患者,所以被列为了“重点疫区”,重点隔离,重点保护,而赖伯父也被留在了学校,从非典疫情蔓延开始便再没有回过家。至此,一家三口虽然相隔不远,却也分隔两地。
看着赖小宁担忧失望的脸庞,我站在一旁却是无能为力。
摇了摇赖小宁的手臂,我说道:“小小,伯父伯母肯定也和咱们学校一样,都只是风声大雨点小。你看咱们学校,搞得那么严肃,还不是好好的,你别难过。你一难过,我心里也觉得好伤心……”
“霏霏,我就是有点担心他们。我爸和我妈都是那种一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人,在他们眼中工作和他们的职业操守才是最重要的。而我?只能排在后面了。他们记起来的时候回家会给我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记不起来的时候,连一个问候都没有。他们夫妻两个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到底需要什么,而我心里又有着怎样的想法……虽然我在他们眼中还不及工作重要,我还是担心他们。”
此刻的赖小宁,脸上充满了浓郁的悲伤,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赖小宁。失去了那张笑语嫣然的脸庞,这一刻的赖小宁仿佛被阴暗笼罩着的天空,失去了色彩。
从赖小宁的家里出来,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站定时,却发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幼儿园时我们一起栽种的香樟树旁。
在我们这个地方,香樟树通常都是美好的象征,寓意吉祥,长寿。年幼时我和赖小宁在她家的老院子里种香樟树时,我们曾许过愿,希望我和赖小宁的友谊可以长长久久,美好长寿,我们希望永远都不要分开。
在我们步入小学时,每次一有烦恼或者不开心的事儿,我和赖小宁都会在这棵香樟树下坐着。即使这棵树并不高大,但好像在这香樟树底下一坐,我们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样。
也许,老天爷也看到了赖小宁的难过与伤心,冥冥之中把我们带到了这棵香樟树下。
赖小宁此刻的情绪就跟我们此刻周围的环境一样,沉重,压抑。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赖小宁,但我无能为力。
过了许久,赖小宁开口对我说道:“霏霏,你知道吗?这辈子我爸最爱的人是我妈。奶奶跟我说,当年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医生说大人小孩只能保住一个的时候,我爸毫不犹豫的跟医生说‘保大人’。我长这么大以来,跟我爸的交流很少,我爸唯一对我不变的就是要求我很早的学习那些我不愿意学习的高年级课程。霏霏,我宁愿我天生愚钝,也不愿过早的背负不属于我年龄的成熟。”
此时的我才知道,赖小宁纵然是个天才儿童,可她的内心并不快乐。
“我是爷爷奶奶从小带大的。当年我爸去外地教学时要带着我妈走,但奈何爷爷奶奶很是中意我妈这个儿媳妇,所以在爷爷奶奶的强压政策下,我爸才最终作罢。”
我听赖小宁讲过,赖小宁的爸妈是当年去延安插队时认识的。当时的知识青年为了响应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上山下乡”。也就是在那一段艰苦岁月里,赖小宁的爸结识了同为插队知青的赖伯母。后来直到归乡,赖伯父和赖伯母两人才完婚。
“去年元旦的时候,爷爷突发脑溢血,我爸还没赶回来的时候,爷爷就走了。后来没多久,奶奶也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一年之间,我就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人……”
“霏霏,他们都是陪伴我走过无知岁月的亲人啊!”
“我恨我爸。”
“爷爷和奶奶走的时候,心心念念的都是我爸。而他,却没有好好的尽过一天的孝。”
过了许久,没有再听到赖小宁的声音。偏过头看的时候,刚好看到赖小宁眼底还未来得及拭去泪水。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还没来得及记住母亲的模样,她便已经去世。
这些年来,父亲从不愿意提起母亲,我甚至都快要忘记,母亲临走时的模样。
赖小宁比我幸福吧!而我,除了赖小宁,就只有父亲。
“霏霏,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我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留下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抬头望着天空,赖小宁对我说道。
我知道,年幼时的许诺,对于今天的赖小宁来说,是想要一个更加郑重的安慰。
看了看这棵我们亲手栽种的香樟树,回过头望着赖小宁,说了声“好”,便看见了赖小宁轻轻扬起的嘴角。
就是这样,这棵香樟树具有魔力。我们所有的不快乐,仿佛都能被它带走。
第一次的出行计划很成功,来去无人发现。这让我和赖小宁变得愈发胆大。这种事情就像吸大烟,会上瘾,除非采取强制措施,否则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最后一次,赖小宁说这么长时间,让我回家看看我爸。
到了家门口,我突然提不起勇气。父亲平常总是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读书的时候就要用心。而我,不喜欢学习,总是将父亲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会儿,还偷偷地跑出了学校。
我站在门口不知进退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了开来,父亲提着垃圾袋站在门内。
看着两月未见的父亲,我突然发现,父亲好像添了许多白发。
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我,父亲显然更加惊讶,“你们学校不是封校了吗?我上个礼拜还去学校看了你,你们学校领导说校外人士一概不准入内。而且封校期间,学生也不得擅自离校。现在正是特殊时期,全民都在抗击非典,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爸,我……”
“叔叔,我爸爸和我妈妈来学校接我回家,霏霏说她想你,我便让我爸爸爸妈妈把霏霏一起带出来了!”见我说不出话来,赖小宁赶忙出来帮我说道。
“噢,是这样啊!霏霏,快带小宁进来坐吧!”父亲说着便把我和赖小宁推进了屋子,自己出去扔了垃圾。
“霏霏,和小宁洗手,把桌子上的板蓝根冲剂喝掉,准备吃饭了。”
这一年,与体温计一样,板蓝根已经成了每家每户的必备品。
吃过午饭,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对父亲说道:“爸爸,我和小小只有半天的时间,等会儿就要回学校了。我们先去小小家,然后让赖伯父和赖伯母送我们回学校。”
父亲显然不放心我们,说什么都要送我和赖小宁去她家。我们怎么可能让父亲有机会识破我们的谎言,便赶紧找了一个借口将父亲搪塞了过去。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残疾的儿童。我想来都是同龄的孩子,不禁同情心泛滥,硬是要把这孩子送回他父母的身边。赖小宁拗不过我,便拉起了那个孩子。可谁曾想,那孩子没戴口罩,张口就朝赖小宁喷了一口唾沫。巧了那天赖小宁从我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戴口罩,那唾沫星子就直直的朝着赖小宁的脸上而去。
那时的我没有想过,一个身患残疾的儿童,何至于在马路边上却无人问津。也没有想过,我这么做,所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以至于很多年来,每每思及此,心里便会像长了一颗仙人球一般,刺的疼痛。
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却让了别人来为我的愚蠢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