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慕新衣》水天一线

7、江南

　　聆歌楼的小月注意那位白衣公子好几回了。那公子一身白衣，端的是眉清目秀惹人怜，就是瘦的可怜。以前从未见过，应该是外来的。
　　聆歌楼是整个金陵规模最大的舞坊，流莺之地。小月是坊内的舞姬，排不上什么名，舞跳的却不差。坊里辈分高的姐姐们都将她当女婢使，总差遣她出去买东西。今天是买些胭脂，明天是挑些绫罗绸缎，她心里不忿，却也只能气鼓鼓的出去。
　　她就是在挑绸缎时第一次看到那位公子的，她挑好胭脂，正准备叫掌柜帮她包一下，却不经意看见外面白影一闪而过，翩若惊鸿。她呆呆愣着，直到掌柜唤回她的神儿。那之后她总是跑神想到那道白影。
　　舞坊她的一个好姐妹偷偷出去和情郎幽会，幽会地点选在西林，那里现在还开着合欢，虽不如六七月的盛景，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怕妈妈责罚，便拿她做挡箭牌，以和她一同采购为名目。那两人早撇开她不知躲哪处亲密去了，她一个人乱转悠，一回眸却看见一道白影立在合欢树下。
　　她心砰砰地跳，快要蹦出嗓子眼。
　　是白天那位公子。
　　那公子虽不是绝世好看，但就是气质淡雅，让人忍不住想想要亲近。
　　她鼓起勇气，慢慢靠近那位公子。
　　“公子不是本地人吧？之前没见过你。”小月抬起红彤彤的脸庞，又忍不住低下头。
　　“恩，我不是江南人士。听说这里合欢开得好，慕名来看看。”那公子转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小月好奇地打量那白衣公子一眼，开得好倒是谈不上，只是江南湿润潮热，合欢倒确实是该比北方开的好。见那公子正看着自己，小月颊上染上两朵红霞，喏喏的问“公子是一个人来的吗？”
　　白衣公子望向远方，浅浅地笑“一个人。”
　　小月觉得那公子在远眺着什么，那公子虽然在笑，但靠近了却能看到眼角的悲凉。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分别前她也没有问出想问的话，公子你叫什么，公子你从哪来……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在厌倦被使唤出去买东西，每当辈分高的姐姐们再叫她出去买东西时，她心中隐隐雀跃，脸上却装作不情不愿。她默默地期待着与他的偶遇，视线总在市集中梭巡，企图发现他的踪迹。
　　她想着想着，不觉间走进一跳小巷子，这巷子是回聆歌楼的近路，鲜有人知。她正拎着布匹，却突然被钻出来的两个男人拦住，那两人目露猥琐的打量着她，不怀好意，“哟，这不是聆歌楼的姑娘吗？这是要去哪呀。”
　　小月皱皱眉，想要绕开他们，却被那人伸出的手拦住，“别急着走呀，不如陪我们去喝两杯。”
　　小月一声冷笑，拨开那人的手就往前走。她面上装的冷静，其实心底害怕极了，却又不敢露怯。她突然被抓住，怎么挣也挣不开，她心中已有些绝望，却仍不忘拼命挣扎。
　　“放开她！”那位白衣公子突然出现，三招两式便将那人拉的一个拉的一个趔趄，捂着手腕惨叫。他同伴见此情形知道是遇到厉害角色了，别看眼前这人瘦弱苍白，却不是个好惹得，连忙拉着同伙跑出巷子，领走前还不忘撂下几句狠话。
　　小月眼含热泪，忍不住抽泣“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小月无以为报。”
　　“不必，无论是谁此等情景我都不会放任不管的。姑娘没事的话我先送姑娘回去。”那公子浅笑。
　　“我自己回去就好……”聆歌楼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下意识的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住在那里。她正依依不舍的同那公子道别，却突然看到那公子摇晃两下，倒了下去。无论她怎么叫都不醒，小月只好请了人来把他背到镇上的旅店。
　　她照顾了那人几日，他终于转醒。
　　“这几天劳烦姑娘了，咳咳……这是一些银钱，赔姑娘被耽误的这几日。”
　　这几天确实花了她不少钱，但这钱她是万万不会要的。她救他不为回报，不为图利。
　　“这一点小钱请姑娘收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说，钱我是不会要的。”小月不肯收钱，那一袋子钱币，太多了，况且看着他面色惨白，咳声连连，她怎么忍心不帮他呢。
　　“姑娘若不拿钱，在下也绝不好意思让姑娘帮忙。”那公子也执拗的很，一脸坚决。
　　小月拗不过他，只好收下钱袋。
　　那公子让她帮一个奇怪的帮，在他死后，将他的骨灰撒在偏僻地方的一颗合欢树下。他还说，我是将死之人，估计喘不了几天气了，姑娘也能早些解脱。
　　小月哭了一整个晚上，所有绮思旖念化为乌有，她只是心疼，那么好的人，老天为什么要让他英年早逝。
　　白衣公子弥留之际小月终于忍不住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公子您叫什么？”
　　白衣公子想了良久，抬头去忘屋外那一颗颗枯了的老树，他看着窗外的景，想起曾有人给了无父无母的他一个姓，还说民间妻子都是同丈夫姓的，他浅浅地笑“慕新衣……”
　　小月已泣不成声，眼睛哭成了两个大桃子“公子您有没有……有没有想见的人。”
　　那公子恍惚着愣神，最终摇摇头。
　　小月让他早些休息，可是他这一睡，就再也没醒来。
　　后来她打开钱袋，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铜币，而是满满一小袋金子，够她一世衣食无忧。
　　她把那位公子的骨灰葬在西林最南边的一株合欢树下。那公子说不必立墓碑，可是她不想他就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死在异乡，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慕新衣，除了这三个字她不知道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寥寥三个字，不知能不能概括他的一生。

　　…………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新帝励精求治，知人善任。百姓间传颂歌赞，无一不昭示着这位明君的宽厚仁和和恭俭爱民。
　　宫中的合欢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六七月的时候，满树红扇，引他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人。
　　他找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刻不曾松懈过。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该找到了，可是独独没有他的音讯。新衣，你这么躲我，该是有多恨我。
　　你说合欢开前你就回来，可是合欢开了一年又一年，你却不曾出现过。
　　你知道吗，我总想着成为一个明君，被百姓传颂，如果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能听到我的消息，知道我的作为，然后你会不会想来见我一面。
　　我还在等你，你知道的，我一向很有耐心。我等你回来，或者我找到你，但是新衣，我只等到四十岁，如果你还不出现，那我就亲自去找你。如果你真等到我找到你，那我一定要好好的惩罚你，让你不敢再乱跑。
　　还有……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就有了，等我找到你我就亲口告诉你。

　　慕轻寒三十四岁就禅位给他三哥贝亲王的长子慕倧。此举引得天下哗然，百姓恸哭，哀恸失去了一位百年难遇的明君，朝中也是反对声浩大，联名上书要求皇上留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要执意提前退位，更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一生无妻妾，无子嗣。
　　只知道宫中永远留着一排排的合欢树。种合欢树的人已经离去，看合欢树的人也不知何处。
　　六月的时候合欢开的正好，合欢花像一柄柄小绒扇，形状喜人，靠近了合欢树，就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慕轻寒一路寻觅，他先北上去了曾经视察民情的各地，然后一路南行。
　　慕轻寒苦笑，新衣，你食言了，我也是。我已经等不到四十岁。
　　等他到江南的时候发现这里气候湿润，植物葳蕤繁茂，他心中暗想等他找到新衣，他就带他在这里定居，那样他就能年年都看到开的最盛的合欢了。
　　路经金陵，听说这里有个种了很多合欢树的西林，于是他特意找了个当地人带他去。
　　林子里确实很多合欢树，正开着那人喜欢的颜色。他忍不住就想起宫中栽种的那些合欢，盛开的时候和这里是一样的漂亮。那年那月，那人一身白衣，曾倚在窗前远眺，宁静美好，时光经过他身边时仿佛都忍不住慢下来，他远远看着，不忍打扰。
　　他在这林间漫步，想着他们的一切一切，灵台山上、皇宫里、他住的那小院里……他带着这些行囊上路，等待寻到他的那一天。他会一直一直找下去，只到他找到他，亲口告诉他那个答案。
　　西林的合欢很美，如果他看到，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曾经说喜欢合欢，于是他告诉他自己也喜欢合欢。
　　那年他还欠他一个解释，关于他为什么喜欢合欢。其实因为他喜欢，所以他也喜欢。那时少不更事，懵懵懂懂，不明白爱屋及乌。之所以喜欢他所喜欢的，不过是因为爱他。
　　西林南边，那颗地势僻远的合欢树下立着一块石牌，短短一个名字，却记足了那人的一生。
　　合欢合欢，断不是轻易能求来的。这世上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最难是一个合字，更不用说欢了。
　　可是没关系，他还有一辈子用来找他。

作者有话说

　　好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