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慕新衣》水天一线

1、夜露

　　“就他罢。”身着绛紫色绸袍的少年看向他，阳光刺眼，隐隐反射着他袍子上的四龙纹。那蟠龙蓄着力的爪子紧紧相扣着，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飞腾入九霄似得。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看到少年指向他的指尖。可就算看不清，新衣又怎能猜不到少年脸上的表情呢。一定是笑吟吟的，眼尾微微上挑，眸中便有了世间最漂亮的星子。
　　那般好看的人儿，那般好看的眸子。
　　当长老让初来灵台山身份特殊的他选一人做伴侍时，慕轻寒选了他。

　　新衣睁开眼，探向院内栽的那两株合欢，一片热闹的火红色，真是可爱的紧。
　　这些日子无尽梦魇走马灯一般地在他脑中旋转倒映，半刻也不曾消停。说是梦他却明白得很，那怎么会是梦呢，分明是七年前真切发生在灵台山上的事，但若说是梦也不为过……那到底是不是梦呢。新衣忍不住轻笑，揉了揉太阳穴又阖眼躺回竹簟上……
　　晚些醒来的时候新衣尝了些小蛮送来的糕点，软糯的桂花糕，正是秋凉季节的好吃食，清口甜爽。待送走小蛮后才想起来竹簟落在了院子里。
　　小蛮是莫语笙的书童，莫语笙怕他尽日呆在院内不劳心饥饱，小心饿死了也没人知道，便总差小蛮送些爽口的吃食来。其实他已经不必进食，况且也没什么胃口，吃些东西不过是为了不让别人徒担心。
　　新衣走到院里时愣了愣，院里那两株合欢树下站了个男子，绛紫色的衣服几欲溶进月色里，九月的露寒教新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男子静静站在树下，然而身形挺拔，气质不凡，绸缎的衣服上绣金九爪龙纹，腰身还绣有十二章文，华美繁杂。
　　新衣看着他的身影不禁有些恍惚，上一次见他，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他终于穿上了这件衣服，浅池困不住真龙，龙袍仿佛是为他而生一般。他从来就该在最高处俯瞰匍匐在他脚边的子民，而不是在小小的灵台山隐忍不发，磨着爪子蛰伏。
　　九五之尊，当今的圣主，慕轻寒。
　　“微臣参见陛下。”新衣恭谨地伏跪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地上的寒气慢慢凊上衣袖。有拂袖的声音，然后是茶具杯盏碎裂的刺啦声。
　　“你竟还知道你是臣，朕是君！”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慕轻寒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是他大半夜从宫中跑出来找他，看到的却是这么冷淡的新衣，他心中就有抑不住的怒意升起。
　　“微臣知罪。”新衣在地上伏跪了很久，怔了一下才抬起头。原来那人早已走了……
　　只剩夜露静静地回荡在空空的小院内，格外的寒。
　　他看看地上在月光下反照着清冷光缘的碎瓷，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开始收拾一地的狼藉。那人走时一定是眉峰微蹙，眼尾上挑的。那人高兴时眼尾是上挑的，怒时眼尾仍是上挑的。这么想的时候他被一阵轻微的刺痛惊回眸，低头时发现是指尖被碎瓷划破。
　　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梦里面那少年问他姓什么。
　　他说没有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名字是师傅起的。”
　　“那今后就同我姓吧，慕新衣。”
　　“慕--新--衣……”他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侧首去看身旁眼尾上挑的少年。
　　少年见他看过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民间妻子都是同丈夫姓的哦。”然后他就在少年喷洒在他耳后的气息和微上扬的尾音中红了耳根，连同他的手足无措也淹没在少年的笑声里。
　　也是很久以前，他曾经问他“新衣最喜欢什么植物？”
　　“合欢。”
　　幕轻寒有些诧异，他以为他该是喜欢诸如竹兰之类，“为什么？”
　　他只是淡淡答到“因为合欢有很热闹的颜色。”其实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少年那疼惜的眸子，但他不敢回头，他太胆小，生怕一回头就会耽溺在他的眼睛里，那里有他要寻找的全部。
　　“哦？那新衣猜我喜欢什么花？”
　　“什么花？”
　　“合欢。”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差点让新衣忘掉身在何处。真是个意外的答案，新衣想。
　　“新衣不想知道为何吗？哎，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灵台山上的大多数弟子是孤儿，在那无数的年月里，寂寞的他们是多渴望家人的存在。恰好那时慕轻寒出现了，对新衣来说，他于他，不仅是家人，甚至是更多……
　　他起的总是很晚，有一次慕轻寒偷偷跑来找他，执拗地说什么要给他束发。他不同意，慕轻寒便佯作生气。最后仍是他低的头。新衣坐在书台前看向黄铜镜里模糊交叠的人影，想象着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那里有一世星光，山河流淌，交错倒影。
　　在灵台山的每天要学礼乐、剑术，背各种各样的文集兵法。可是只要有慕轻寒在的每一天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他知道慕轻寒是在灵台山静养的皇子，名目上是在灵台山静养，实则是被隔绝在了紫陌权利中心外。慕轻寒，多少人议论他的不受宠至此，但只有他知道他看似无动于衷的表面下掩埋着多大的野心。什么都困不住他，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飞起来。
　　所以就算有一天他要离开灵台山，离开自己，他也早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