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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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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国是一个小国,而像这样的小国,在南越大地上有很多,很多。
云国的文人,就如他们的国名一般,如云一般雅致,如云一般潇洒。同所有的文人一样,他们向往皇都,那里可以让他们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他们向往天下,向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识有情人的生活方式。
云国的文人们,常常站在摘星楼上,饮酒,高歌,作诗。美酒一杯杯下肚,醉眼朦胧时,时而抚掌大笑,时而引吭高歌。那份气度,是习惯了打打杀杀的武夫们始终学不来的。
而摘星楼,那是云国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云国最广袤的天空。
在一些人站在摘星楼上向往着天空的同时,无数的云国文人又在向往着摘星楼。
那是只有往届进士及第的才子们才可以进入的地方。
在所有云国文人的眼里,摘星楼,就是圣地,就连皇宫也不能与她相比。
三月的春风吹过那荒凉的北羌,掠过了山林遍野的西蛮,就连繁华富饶的东唐也没有能挽留住她的脚步。春风打着转儿,来到了南越大地边缘的云国,然后又离去。但即使只是惊鸿一瞥,她仍然停留在每个云国人的心里。
三月了,也该是科举的时候了。
三年一度的科举,是每一个云国学子的筑梦路。在那里,他们可以通过努力,来获取自己所希望的一切。
这本是一个值得欢欣的时候,而叶问,却独自坐在一个竹屋里,神情寥落。
此地唤做紫竹林,隶属琅琊县城。琅琊县城名字听着倒是不一般,但事实上它只是云国南部的一个边陲小县罢了。
而叶问,便是这琅琊县城的一个小小秀才。
他静静地坐在破旧的竹椅上,带着薄茧的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好像抓住了星光一样。下一刻,他又将手收紧,看着星光破碎,黯淡。
一向温和俊俏的脸上竟生生显现出几分狰狞来。
“谁能想到,我叶问十数年苦读,竟一朝毁于小人之手!”
微红的眼角潮湿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叶问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年,自小在这偏僻却温暖的小城长大,母亲虽然早亡,但是他的父亲却是顶温柔的人。
首次经历社会险恶,勾心斗角的代价,竟是这样惨重。
直接断送了他的人生——十年苦读,一朝殆尽。
他那原本身体就算不得康健的父亲,在看到自己唯一的孩子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之后的失落不甘,这个老实巴交的酿酒人,竟忍着屈辱,向害他们至斯境地的仇人下跪,求那人放一条生路。
结果却是被赏了一顿鞭子,被几个好心的熟客抬回来的时候,已经生死不知,进气多,出气少了。
叶父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了叶问这个儿子,聪明,好学,孝顺。原先他看到自己儿子在学问上的天赋很高,学堂里的师父也夸叶问是那块读书的料子,怕误了叶问的学习,哪怕使得祖传的手艺后继无人,都不愿让叶问学酿酒。
但是他是很希望自己这份手艺能传承下去的。那段时间,叶父跑了整个小城,要收徒弟。叶父的手艺是真的好,半个县城的人都爱喝他家的酒。他倒也是收了几个徒弟,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将人家孩子原样退了回去。
别人问起他来,他也只是摇头,说不合适。
他心底更是希望叶问来继承的,而且叶问也很有酿酒的天赋。
叶问见他老父一夜之间竟是多了几根白发,心下也是不忍。苦苦哀求之后,叶父也同意了他在跟先生学习的时候,也一道继承他的手艺。他很争气,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考上了秀才,还差点拿到了案首。酿的酒也招人喜欢,几个熟客笑着说再过几年就赶得上他父亲的手艺了。
可是,他哪里还有几年呢?
几个月前,从靖康府里下来了一位贵人。
说是贵人,其实也就是一个半大的少年,身量与叶问相仿,却是锦帽貂裘,出入都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侍女伺候。
那贵人白净面皮,也算是一个俊俏人物,只是脚步虚浮,脸也过分苍白了些。
一看就是个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模样。
从通身穿着,到出入排场,都看得出来,这人身份不简单。
城里几个富商就像闻到了血味的蚊子一样,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趋炎附势,自然要投其所好,娇俏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进去,就没有断过。
直到这位贵人在街道上看见了一个冷若冰霜的少女,一时间惊为天人,利诱不成竟想强掳。
那事正发生在叶问家的酒铺跟前。
意气少年,最看不惯这种不平事,当即便大声讨伐起来。
那时这位贵人也并未发作,只是颇为阴冷地看了他一眼,便甩袖走了。但是叶问心底不免有些惶惶,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那贵人竟然没有找他什么麻烦,这事在他心底淡了下去。
然后,然后,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乡试之后,他信心满满地等待揭榜,却没想到,等来了一封公文。
“靖康府琅琊县秀才叶子虚,考场舞弊,十年内不得参加科举。”
晴天霹雳。
科举舞弊,这事可不小,按往常的例法,都是终身禁考。
要是真的终身禁考了,这跟直接逼一个读书人死,有什么分别!
可是十年禁考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叶问问自己。
十年,足够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阴郁青年。十年,足够让一腔热血冷却成了渣。
但是那十年之期好像又是在漫漫黑夜中几不可见的一点微光,引诱着人向他扑去。
如果叶问就此屈服,他要么在这小小的琅琊县做一个平凡的酿酒人,要么,就只能苦苦挣扎,等待十年后的翻身。
前者,叶问是绝不甘心的。
后者,叶问怕十年时光蹉跎了他的意志,也怕——
十年之后,真的还能翻身吗?
谁知道还有什么意外。
而且,他本就不是一个,会屈服于现状的人呐。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温暖的阳光笼罩着紫竹林,青翠的苍竹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仿佛像稚童正在接受洗礼。
叶问一大早起来就收拾东西,他家清贫,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只几卷书籍,两身换洗衣裳,一点干粮。待把这些都收进了一个青竹制的书箱中,又别了一个酒葫芦在腰间,将仅余的十两银子收入怀中。
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只是这样呆着也不是回事,总不可能无所事事两年。而君子端方,当行走四方。倒不如趁着这两年,游历云国,访问风土人情,也算是一番造化了。”
想到这里,叶问的眼睛染上了一抹神采,好像原本迷雾重重的前路突然有了光亮一般。
他转身,看着这个他从出生就一直生活的地方。
叶问在这里呆了十五年,眼之所见都是一些寻常青竹,并无什么紫竹。倒是听他那可怜的父亲说过,这紫竹林原本是一片普通的竹林子,也没有人给它起什么名。但是后来,有人在这竹林里发现了一株通身紫光的宝竹,便把这事告诉他人,没想到引来不少江湖人探查。虽说最后这紫竹谁也没找到,但这紫竹林的名字却是传了下来的。
微风吹过,竹影摇曳,与叶问身上的青色士子袍婆娑在了一起。
“希望回来时,我那竹叶青酒休叫人偷喝了罢。”叶问突然笑了起来,一双清冷眸子中有一丝挪揄。
那竹叶青酒,是两年前,叶问刚考中秀才的时候,在竹屋旁埋下的。
叶问虽是读书人,可云国的文人也大多爱酒,又因为父亲的缘故,他酿酒的功夫也是不俗。也亏得这门手艺,才让他在双亲逝去之后,不至于落得身无分文,连温饱都是问题。
叶问想起那时的自己,十三岁便考上秀才,也称得上是神童了。在这天远地偏的琅琊县城,一时风头无两。记得埋下酒的那日,自己笑着说,若是中了状元,便把这竹叶青酒挖出来,作了状元酒,喝他个三天三夜。就是可惜了两年份的竹叶青,怕是不到味。
少年轻狂,多美好的梦。
可是两年后,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秀才,只因为一场口舌之快。
但他并不后悔,他只是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不公。
如果自己本身就是强大的,那还惧怕什么阴谋诡计,奸恶小人。
等他回来的时候,那竹叶青,也该足够美味了吧。
要知道,时间越足,酒越是醇香。
叶问转身,带着最后一点留恋。
他没有直接离开,他还要进琅琊县城。
他还有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在那里。
他要告诉他们,他要离开,去看这浩荡天地。
他的朋友,大多是一起读书的伙伴。只有一个天资好的,姓谢,早早就去京城参加殿试了。若是及了第,做了进士老爷,便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要知道,这琅琊县还没有出过进士呢,连几个举人都是受是被人极为钦佩的。
原本,叶问也该是这样。
但如谢公子那样只是偶然,但更多的人,还是留在了这里。
他们都是失意人。
琅琊县,仙客来酒楼。
“叶问,你当真要走?”叶问的朋友们一个个都不敢置信。
“你天资好,也年轻,十年而已,还怕那人不成?”叶问的至交好友——县丞家公子柳元化声音温和,低低劝道。
“是啊,琅琊县多好啊,你看我这教书先生的差事,虽然清贫了些,但也够温饱。你何必去外面受那份苦?”
“我想走出去……”
叶问叹了一口气。
曾几何时,这席间的士子,也是同他一般的人。放声大笑,轻视权贵,酒杯倾倒,漫谈国家大事,何等地恣意与潇洒!
但是,考试上的频频失利,看不见希望的前途,让这里许多的青年士子都停住了脚,也失了锐气。从此,安安分分地在琅琊县这个小地方,平淡一生。
但叶问不想这样。
他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想去看,这万丈江山的雄伟,去看江南婉约的秀丽,去看北凉山上万古不化的积雪。
他想去看看,这个生他养他的国家。
有朝一日,他会戴上官帽,高头大马地,去效忠这个国家——如果,他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几个士子听了他这话,住了嘴,不说话了。
先前规劝他的那个柳公子沉默了一会,才道:“你若想去,便去吧,连同我的那份……”
几人都是神色寥落。
“叶问,我柳元化从小便学习四书五经,奈何天公不作美,在考场上我屡屡失意。我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琅琊县了。”
“可你不一样,在你说出这话的时候,我便是知道,你是不会屈服的,你是会走出去的。”
“叶问,你要去,那便去。我支持你,只是,可怜了我那妹子……”
柳元化有一妹名唤柳如梦,两兄妹在琅琊县城算数一数二的俊秀人物。要不是县丞威严,府里门槛怕是早都被媒人踏破了——都是来说亲的。
奈何美人柳小姐死心眼地就喜欢上叶问这根木头,不知让多少琅琊男儿伤透了心。
说曹操,曹操到。
喝了酒,告了别,刚走出酒楼,一行人就看见一个二八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那女子身着鹅黄宫装,一头乌发被玉簪子点缀得俏丽无比。一双剪水秋眸欲语还休,半分深情半分哀怨地看着叶问。
一堆人顿时笑作了一团,嘘声一片。
“叶小子,莫不是你忘了告诉柳娘子,让人家伤心了罢!”
“你也真不是个东西,还是快些取了功名,迎了柳娘子,莫叫佳人苦等!”
……
叶问没有听身边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站在原地,隔了几米远,和柳如梦遥遥相望。
“柳小姐……”叶问的声音很好听,清冽中带着温和,一如他的人。
但是,温和却疏离。
明明只有几米远,却是咫尺天涯——柳如梦苦笑一声。
她不是不知道,叶问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意。
从来,都只是她痴痴望着那人。
她轻咬贝齿,看着那绝情的少年。明明她才是县丞家的千金小姐,明明叶问才是那个自幼失亲的平民孤儿。但是,叶问对她来说却是遥不可及。
遥远的他。
她从来都不敢奢望叶问,哪怕,心中仍然有那么小小一点的企盼。
当叶问因为得罪权贵错过会试的时候,她看见少年寥落的神色,心疼的同时,也感到一丝雀跃。
是不是,他们的距离没有那么远了呢?
可是,今日,叶问却要离去,而她却不知道。若不是叶问至交好友,她的兄长告诉了她,她是不是,连这分别前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见到他之前,她心中仿若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是临见了那人,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默默凝视。
柳如梦低了头,敛了一双剪水秋眸,盈盈朝着叶问一拜,柔声道:“叶公子此去路途多舛,如梦只愿公子安好。”
“多谢。”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声音。
柳如梦再一拜,垂头间,一颗泪珠从美眸中划下。
众人也不再笑,神色中竟有一丝肃穆。而柳公子看了一眼妹妹寂寥的身影,再看了一眼站着的叶问,嘴唇张了又张,似要说些什么。
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谢公子,是个好人,他会好好待她。”叶问这样像柳元化说道,那位准进士的谢公子,对柳如梦的爱慕举县皆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众人唏嘘几声,终究还是要分开的。
叶问渐行渐远,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柳如梦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展喉歌道:
“一拜郎君保平安,路途遥远莫惊慌……”
“二拜郎君劝清明,浮华美色莫迷离……”
“三拜郎君诉衷肠,妾心随君千里行……”
《郎君三拜》,一拜比一拜低沉,一拜比一拜哀婉,柳如梦一边唱,一边哭,到最后,几乎成了哽咽。
她唱得悲苦,但前面那人,只是在她刚刚开始唱的时候顿了一下脚步。此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郎君三拜》的歌声早已散去,但是叶问心情依旧沉重。
柳如梦,她值得更好的。
他叹气。
早春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彻骨冰凉。
叶问踩着一双布鞋,慢慢地顺着官道走。
既是云游,就要亲力亲为,若是坐马车,反倒是失了一份趣味。
他没有目的地,他只知道,向前走,就好了。
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不要害怕,不要惊慌,因为,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