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册2》桥上问鱼

5、故人血

　　忘机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手臂上也有这么一个佛字，青灰色的，有一个藤蔓一样的圈围绕着那个字，像是一个不容侵犯的神圣玩意儿。只是这玩意儿刺上去的时候还挺痛的。刺完了也没人管他，任凭他在脏乱的房屋里发了好几天的烧。

　　现在他的手臂上早就没了那个扎眼的刺青，只是一片伤疤看上去更可怕，当初挖肉的痛也比刺青更痛，但是忘记回想起来却觉得是开心至极的。逃离了千面佛，钻心剜骨都不痛了。

　　这么多年，他一点一点地摆脱那个可怕的过去，过着没心没肺的生活，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现在又被人轻轻提起，真是可恶到了极点。

　　“师兄开辟了叛逃千面佛的先例，能不被认出来吗。”女孩牙尖嘴利的，竟是一点也不怕忘机狠起来就杀了自己。

　　忘机扣着她的手又下了几分力，眼底的危险溢于言表，偏偏他又克制着不动手，“我可不是第一个叛逃千面佛的，你未免太高抬我。”

　　“第一个成功逃脱的嘛，意思差不多。”

　　忘机空着的手上还淌着血，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他便觉得这不怎么痛的伤口变得难以忍受，但是听到女孩说的话，他突然就又狠了起来，夺过她的匕首，甩去上面的丝帕，尖利的匕首就划在瘦骨嶙峋的脖子上，“那看来，你是没法活着逃离了。”

　　他不能被戳穿身份，他不能再回到千面佛，所以他又有了杀心，这是安乐窝的那个小乞丐不会有的，但是现在他带着收敛的很好的杀意，冷气森森。

　　“忘机。”

　　忘机刺下去的手就收住了。

　　忘机，忘机，忘掉世俗，与世无争，他现在是忘机。

　　他看了眼刚刚叫他的凤至，突然就觉得手腕的伤疼得厉害，手一抖，就害得匕首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叮当的声音。

　　凤至看了看忘机的伤，又看了看女孩脖子上的血痕，无奈地摇了摇头，“回房去把伤口包扎了吧。”

　　包扎的动作很仔细，也很轻，要是一时重了点，忘机吸口冷气，这动作便又会放轻几分。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倒是很能忍疼，一直没喊过，凤至有时问一句，对方也只不过是摇摇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

　　也有可能是以前过得比这疼多了。

　　“好了，现在你来说说，找忘机的原因。”凤至停下手，因为蹲着，所以此刻看坐在矮凳上的人，还得微微仰着头。

　　女孩觑了眼忘机，又看着凤至，犹犹豫豫的，终于说出了话，“我不想被抓回去。”看似没有头脑的一句话，凤至却点了点头，“你怎么找到忘机的。”

　　这关系到千面佛别的人是否也会找到忘机，所以凤至问得就严肃了许多。

　　“我，我那时身上没钱了，又饿，所以偷了钱袋，拿到钱袋才发现的。”

　　原来只是巧合。

　　凤至松了口气，她看向身边的忘机，他垂着头不说话，想来也是放松了不少。

　　忘机想到自己的钱袋，心里就沉了沉。他想起很多年前逃出来的时候，是约好的一起逃脱，结果千面佛的人追的太狠，一个两个的倒下，最后只有他逃出了千面佛的控制范围。

　　有被抓回去的，也有在途中直接被杀了的，还有救了自己死去的……

　　忘机捏紧了手里的钱袋，靛色的布料是原来千面佛的衣衫布料，是昔日故友染血的衣衫，他把他们的衣角撕下一块，做成了这个钱袋。明明很危险，他却从未想要换过。

　　“我不想被抓回去，”女孩的手抓住了凤至素白的衣袖，染上一片灰黑，就像她的过去一样，脏的不堪入目，“他们都死了，就死在我眼前，我不想死。”那种死法，像是万蚁蚀心，像是凌迟，她不知道那是该如何形容的痛，她光想起那惨不忍睹的死相，就觉得绝望。

　　凤至伸手覆上那双手，盖住手腕上被忘机扣出来的淤青，她抬头看向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牵起一个让人格外安心的笑，“那就活着。”

　　于是凤至就把人带走了，给她好好地沐浴一番，换上从船老大那拿来的他女儿的干净衣服。凤至看着她一件一件套上衣服，突然就问了句，“不把脸换了吗？”

　　这话吓了女孩一跳，她抬头，有些不可思议。凤至笑了笑，“千面佛，佛有千面，人亦有千面，你易了容，这我难道不该看出来吗？”

　　她的脸又黄又黑，身上却很白，而她一张脸，只有眼睛的神态明显，其余地方都太过冷淡，不外乎凤至会猜到这一点。

　　女孩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害怕。她在千面佛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易容，就是模仿别的人，什么样的脸配什么样的神态动作，只有这样才能混迹人群，不被人发现，而往往，越是平庸的脸越是不容易被发现。

　　她一点一点翻出旧衣服里的药水，卸掉脸上易容用的药物，看到铜镜里显露出来的脸，总觉得不是很真实。

　　“很漂亮，”凤至递上绞干的帕子，给她小心地擦了脸，“不会有人猜到这漂亮到扎眼的人会是在逃命的人。”

　　“谢谢。”

　　“你叫什么？”凤至把帕子又去洗了一遍挂好，走去铺床。

　　女孩愣住了，她没有名字的，或者说，她每一张易容的脸都有名字，唯独这张脸没有。支吾了半天，她才摇了摇头，只糯糯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有九个人，我排第七。”

　　“七？”凤至点了点头，“小七。”

　　“那时候大哥说，期望的期有希望的意思。”不着边际的话，凤至却懂了，她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小期。”

　　忘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只是今天想到了那些在眼前死去的故人，就突然害怕起来。

　　过去已经过去很久，但是这种恐惧与害怕却一直隐藏在骨子里，只要一点点引线，就可以在心底炸出一片辛酸过往。

　　他坐起身，看了看在对面睡着的顾凛，突然就问了句话，“你睡了吗，顾少侠。”

　　对面并没有安静很久，就响起一个声音，“并没有。”

　　忘机突然来了兴致，“那我们聊会儿？”

　　顾凛没有拒绝，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说话有些尴尬，于是许久才嗯了一声。忘机就开始讲很多事情，他在京城的很多事情，越讲越往前，然后就开始讲到他从千面佛逃出来的时候，讲那些压在心底的害怕，那些追杀他的人的凶狠。

　　“嘿，你可是第二个知道我这些破事儿的，”忘机挠了挠头，“大概也是我和你不熟，所以感觉没什么，要是对熟的那些人，我打死也不会说了，真丢人。”

　　顾凛一直没说话，以至于忘机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还在害怕，”顾凛的声音淡淡的，“你怕什么呢，都过去了。”

　　忘机觉得自己更睡不着了，他原来在害怕吗，大概吧。那个小孩子让他知道，他逃走了，却还有那么多人还在千面佛，可是他根本救不了他们。

　　他逃出来的时候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把那些孩子都救出来，可是自己当初差点也没命了，如果不是有人对自己伸出手拉了自己一把，他或许就死了，那些死在他前面的人，哪怕有人帮他们一把，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下场，又或许哪怕真的逃出来，也只能当个真的乞丐，哪能跟现在似的。

　　所以他看到那个女孩说着不想死的时候，他害怕，害怕自己不敢帮她，害怕没有人帮她，只能和以前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去一样，也看着她死去。

　　他其实挺胆小的。这是他对自己的新一层认知。

　　原来不是所有剑客都和莫争水迎风那样冷冰冰啊，顾凛就挺好的，虽然平时话不多。这是他睡前的另一个认识。

　　船晃悠悠的，连着梦也晃悠悠。

　　突然的尖叫让人猝不及防，忘机从梦里醒过来，就看到凤至推开他们的门，手里提着盏灯笼，“柳孟死了。”

　　那个和师姐代门派要一起去碧海青天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