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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quiet desperat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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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相似,又那麼遥远。
幸村躺在床上,酒精让他感到头重脚轻,喉咙深处辣辣的,忍不住想笑。
自己并不爱喝酒,却又老是被这种东西牵著鼻子走,跟当年在酒吧里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学生没有什麼不同。
遇见手冢其实并不是那麼地意外,幸村偶然间曾在电视上看过手冢的报导,他知道手冢从大学毕业后就在纽约留了下来,还加入了美国队。
看见报导的时候,他满脑子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全国大赛时,那个和自己一样输了球的手冢。手冢用力掐著受伤的手臂,嘴角绷紧,幸村彷佛能看到那层皮肤底下紧紧绞在一起的牙关。
回想起来,当时手冢一定不只有痛而已,手冢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打球,能不能把网球当做理想和生命。
当然,手冢已今非昔比。他过去的努力和挫败开始出现在日本媒体一篇篇漂亮的报导里,网球打得好的人很多,但奋发向上的故事才有启发性。
成功者的失败,失败者的失败,完全不同的东西。
自从全国大赛以后,幸村就感觉到明显不如以往的身体状况。
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就对他苦笑道:「这个病不好检查,目前这方面的研究还很有限。你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幸村不甚确定地道:「觉得打球的体力比以前差。」
「这是有可能的。」医生的口气带了点怜悯。「打球啊!那种事情就别勉强了吧。放松点,就当休闲运动也不是不可以。」
那实在是很累人的一段时间。
渐渐超出他负荷的网球部的练习,和真田那张对於自己的异常而露出茫然和受伤的脸,都让幸村觉得喘不过气,整个人陷入一种平静而荒谬的失控中。
『嘿,弦一郎,或许我再也打不了网球了吧...』或是『弦一郎,你不觉得你太关心我了点吗?』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来,都变得不可能。
并不是友情突然变质了,而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友情那样崇高而无私的感情,蛰伏著,直到一个脆弱的时刻,住院的时刻,所有隐蔽的晦暗的东西都牵扯出来。
彷佛历经一场手术,连身体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真田还是真田。
不甘於现状的内心波滔汹涌地升起了千百个极端的念头。
亲吻他,杀了他,碰触他。
什麼都想过,也什麼都不再重要了。幸村安稳地在被单里翻了个身,慢慢下陷在柔软的床铺中。
几年来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的心思再如何千回百转,或者自以为投其所好,弯曲了自己,都是很可笑的想法。
有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好好活著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里,工作突然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没日没夜几个星期后,公司里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行尸走肉的模样,办公室里凝重到乾燥,响著键盘和滑鼠的塑胶声音。
幸村一进公司就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或说过话,连视线都不曾和人交会过,和所有人一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浪费在与案子无关的事情上。他专注地盯著电脑,以致於连手冢传了简讯过来他都随意回了就丢在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的办公室出现一阵不寻常的耳语声。
他抬起头,看见两个同事沙哑著声音低低交谈著。
「怎麼了?」幸村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听说隔壁部门的羽山刚才在突然倒在办公桌上。」
「昏倒了吗?」
同事摇摇头,「不...好像是死了。」
幸村沉默著,两个同事也叹了口气就回去继续忙碌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离开过座位或彻底停下过手边的工作,没有人给这件事更多的关注,一切彷佛刚只是听见了一个遥远而不幸的新闻事件。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连做出哀伤的表情都没有办法,也许是因为这,就是你将纽约的冷漠与金融界的现实相乘所得到的乘积。
这是一个用著刀叉吃人肉的世界啊。
他想起隔壁部门那个比自己小一点的年轻男孩,大学刚毕业,模样腼腆,黝黑晶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干劲和好奇心。
那麼年轻,还没好好活过,就被工作压垮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抬出去。
幸村手捧著一杯滚烫的热咖啡,在杯口氤氲的热气里发楞,他自我解嘲地想著,至少羽山现在能睡个好觉了。
下班回到家,他和衣上床,几乎下一秒就昏睡了过去。
许久之后,朦朦胧胧间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就听见手冢的声音。
他完全不记得和手冢有约。
发出一个像是呛到的声音,有些狼狈地坐起身,口里不知所云地喃喃道著歉。
接著他便说不出话来了。
想将双脚放到地面上,脚却闻风不动,连肌肉都没有一丝抽动。
幸村握紧一个指节泛白的拳头狠狠捶向自己的大腿,毫无知觉。
「怎麼了?」电话那头的手冢似乎也能感觉到这边的不对劲。
幸村深吸一口气,颤抖著说道:「我的腿......」
确认似地又再次试图驱动自己的双腿,接著,他听见自己充满恐惧的声音:「我的腿不能动了......」
手冢本来大概就在他的公寓外面依约等候,所以没多久就一阵风似地进来,不说一句就背起他跑了出去。
在医院里,他像个包裹一样被传来递去的,做著各种不同的检查,任由各种仪器搭在他身上。
经历了数个小时都没有检查出原因,最后医生准备将他转院时,他的腿无预警地,哪裏突然又接通了一般恢复了,好似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看样子,可能是太累了。」在问清楚幸村的生活状况后,医生得到了这个结论。「以后工作不要太累,多休息就可以了。」
他们回到幸村公寓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昏黄街灯下,手冢淡漠的五官深深切割在光与影之中。
「真的很谢谢你。」幸村说道。「坦白说,如果今天是你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麼帮你,毕竟我们很久没见了。」
「我认为这是应该的,不管我认不认识你。」
幸村苍白的脸写满疲困,却是笑著,彷佛觉得这样的观点很有趣。「欠了你这次,下一次我得请你吃饭了。」
手冢不置可否,说道:「依你的状况,也许该打电话和家人说一声。」
和手冢道别后,关上门,望著宁静的公寓想了想,他决定打给麻央。
不想惊动父母和那女人。在家里是这样的情况下,不想再制造困扰。
和妹妹之间,也许不可避免地疏离了,可是他知道他不需要为这种任性感到抱歉。
麻央温和的声音透过电波浅浅地传进耳里,本来感觉很温暖的,直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从话筒遥远的一端闯入他的耳膜。
「麻央,我们该回去了。」
那是一个即使化成了灰烬他都认得的嗓音。
麻央又继续和他说著一些话,他听见了,也听不见。
浑身都觉得烦透了,最后不知道什麼时候他切掉了电话,空泛的讯号音生生截断了妹妹说到一半的句子,在他耳边凝结。
靠在墙上,突然有一种被榨乾的感觉。
没有哪里痛也说不出有什麼不适,只是乾涸到几乎龟裂的麻木和空寂困在他的身体和心里。
他怔了许久,直到双眼发直。最后,他拿起手机,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感到荒唐和不齿的事情。
幸村几乎能看到手冢在电话那头听见自己毫无道理的要求时,微微皱起的眉。
话末,他用一个自知很难让人拒绝的口吻,加了一句:「我知道这很任性甚至有些自私了,如果手冢君不方便,我也能理解。」
彷佛这样说就合理化了自己的要求似的。
大概在纽约久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可以这麼厚。
出乎意料地,手冢没有多说什麼,只说了一句好,就挂上电话了。
有点昏沉地躺在床上,他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手冢会来,一直到门铃响起,他在门口看见那个面色清冷的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麼。
「你不问我为什麼要你陪吗?」他问手冢。
说完,他立刻紧紧咬住了下唇,有些后悔。
他总是难以克制自己往痛处上踩的冲动,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手冢无动於衷地看著他,彷佛在等他自己回答那个问题。
见幸村不说话,他便脱了外套,迳自走到床边的沙发上躺了下来。「睡觉吧!很累了。」
这人总是对别人的私事毫不感兴趣。
幸村暗自庆幸和感激著这一点,自己也上了床后几分钟就沉沉睡去。
早上起床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还在睡觉的手冢。
经过一晚的折腾手冢大概是太累了,忘了摘下眼镜就睡著,侧向一边的脸颊无意识地压在镜架上,太阳穴压出了深深的痕迹,眼镜也歪了。
他的手交叉抱在胸前,带著防御意味的姿势。
即使是幸村,此刻也充满了罪恶感。
自己昨天晚上就这麼自顾自地睡著,连条棉被都没有给手冢。
轻手轻脚地走到手冢身旁摘下他的眼镜放到床头,接著又把自己的棉被从床上拽了下来盖在对方身上。
手冢的头发有些凌乱地翘起,睡梦中眉头一如平时微微皱著。
只见他拉紧身上的棉被,然后舒适地把身体翻向另一边,样子终於不再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