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沁源》翎星散落

46、丹青斜阳

　　夕阳在山，人影散乱。
　　老树阴郁地站着，让褐色的苔掩住它身上的皱纹，衰黄了的叶片却给院子着上了凋敝的颜色。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
　　一到傍晚，一对对燕子便成群结队的飞于空中，或三两只栖于树下，相互缠绵眷顾。
　　微风熏人，略过额角，散落鬓发微动，遮住些微眼眸。
　　落下最后一划，祈煜放下笔来，才发现烛光下一双黑漆漆的凤眸正在赏看着他画的丹青素画。
　　“不知皇上驾临，恕臣未能迎驾。”祈煜敛了敛深蓝流云蟠龙衣袖，微躬身拘礼道。
　　沁媛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祈煜画的丹青，问道：“承王素喜画人物丹青？”
　　祈煜笑道：“古人有云，丹青画其形容，良史载其功勋。亦云无端士女如云集，也要丹青费笔描。臣并不喜描人物丹青，只因为人千情百态，除非心中铭记，否则太难描真。”
　　看着丹青图上的绝代容颜，一颦一笑绝凡尘，分明是自己的眉目。
　　一时间，沁媛怔忡的看著祈煜，祈煜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沁媛捋顺鬓边的头发：“臣失礼了。”
　　祈煜的口气亲昵熟悉，温馨相依的记忆交错，沁媛温言道：“妾心结意丹青，何忧君心中倾。妾心属意丹青，岂忧君心会变。朕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承王。”
　　祈煜含笑不语。
　　看着眼前温和儒雅男子，沁媛期盼地问着每一个闺阁女子在韶华时心底最深的渴望：“如果有一天，朕老到头发也白了，牙齿也掉了，皮肤也皱了，承王还会不会陪在朕身边？”
　　“我们是夫妻。”祈煜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著沁媛。
　　听见这个在预料中却又有点超出猜想的答案，沁媛执着地问道：“那是责任多些，还是感情多些？”
　　随即手被人轻轻握住，很柔和温软，然后祈煜俯下身，轻柔的吻落在沁媛的眉睫、脸颊上，以行动回答了沁媛的问题。
　　熟悉而又陌生的动作，祈煜清冷如水的目光静静凝视着沁媛，里面夹杂了太多沁媛不能理解的复杂情绪。
　　裂锦破，岁月如梭，繁碎往昔如旧时戏梦，荒诞而无比真实。
　　九龙柱栏，汉玉雕砖，瑞兽祥纹，潢潢是天家威仪。
　　雨后的残露自琉璃雕瓦滑下，龙涎香气氤氲，缈缈萦绕心神。
　　“祈煜，我们不如生个皇子吧。”环抱住祈煜，沁媛突然提议道。
　　闻言，祈煜明显的一愣：“皇上为什么提的那么突然？”
　　“想着段儿那么可爱的孩子，朕就忍不住也想要一个。书里常写到寻常人家宁愿不要富贵荣华，也要儿女成群，幸福美满。而朕虽身在皇家，万事由不得己，但若连最基本的幸福也不能追求，那这个皇帝不做也罢。”沁媛缓缓说道，“而且，如果朕有个万一……”
　　“皇上不该说如此忌讳的话。”还没等沁媛讲完，祈煜就截道。
　　“朕不说就是，承王还没回答朕愿不愿意呢。”沁媛半撒娇道。
　　祈煜宠溺地回道：“臣当然愿意。”
　　沁媛斜倚在祈煜身上，心情极佳，脸上还挂着幸福激动的浅浅微笑。
　　说罢，两人在床上厮磨许久，然后才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本该沉睡的沁媛却睁开了眼睛，侧身起来，对站在门外的罗勒问发生何事。
　　罗勒怕吵醒正在熟睡的祈煜，故压低声音回道：“敬德皇太后有恙。”
　　“太医院如何说？”沁媛半天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实乃心病。”罗勒答道。
　　月夜下，沁媛一双眸子潋滟生辉，只是一个淡淡侧面，已是高傲曼妙之极。
　　沁媛笑了一笑，声音亦低柔地说道：“朕倒要看看，母后究竟有什么心病，需朕亲自侍奉汤药。”
　　只听丝绸悉簌声响，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眼前顿时一亮。祈煜也模模糊糊地起身，看着底下宫人的阵仗，也知晓今夜又是无眠。
　　“这么晚了……”祈煜浓密长睫毛慢慢展开，复杂的目光久久流连于沁媛的眉目之间。
　　“母后病恙，朕给去看看。”沁媛目光幽深，笑容透凉，“承王乃六宫之首，可不能偷懒了。”
　　祈煜抿了抿唇，淡淡说道：“皇上是见不得臣空闲了。”
　　“谁让承王是朕的皇夫。”见祈煜接过宫人手里的龙袍，俯身替她穿上，沁媛笑得促狭。
　　祈煜从身后环住沁媛，在她耳畔柔声说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哪怕只是微微动一根手指头，天下都要震三下。而臣如今就这样抱着皇上，却觉得天下锦绣山河也比不过皇上浅浅的一笑。”
　　轻轻推开祈煜，沁媛嗔笑：“承王舌若灿花，朕才不理你。”
　　“是臣不好，惹得皇上害羞了。”见沁媛不好意思的别开头，祈煜忍不住调侃道。
　　沁媛侧首望向祈煜，揽住他腰间，在他唇角落下轻柔的一吻：“承王可是小瞧朕了，若论脸皮之厚，承王绝对比不过朕。”
　　“皇上……”祈煜从微启的唇间吐出，似一声无限低回的叹息。

　　穿戴整齐，沁媛带着祈煜乘上步辇，不急不缓地去到泓苑殿。
　　灯火通明的泓苑殿里，宫人跪在殿外三呼万岁。
　　沁媛径直入了内殿，只见太医规矩的站在一旁，让出一条道来。
　　暗红床帏下，郑沁兰静静地卧躺着，一缕银丝在她额角垂落，眼角处的皱痕又多了几条，但却不显老态，反添了些许岁月赋予的睿智沧桑。
　　“儿臣参见母后。”沁媛开口道。
　　“臣祈煜参见敬德皇太后。”祈煜随着行礼道。
　　郑沁兰虚弱地摆摆手，沁媛坐到床侧，柔声说道：“让儿臣替母后把一把脉。”
　　郑沁兰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沁媛伸手按住郑沁兰的脉门，眉头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
　　挥手让太医与宫人退下，沁媛才缓缓开口道：“母后为何拒食，可是怨朕薄待了母后？朕倒从未知道母后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
　　郑沁兰闭眼无言，只是眼角的颤动出卖了她自己此时心情的浮动。
　　“前阵子是朕忽视母后了，母后莫怪。若有什么怨恨，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沁媛转头对祈煜说道，“母后想必已饿坏了，承王可以去吩咐宫人端些清淡的粥来？”
　　“臣遵旨。”祈煜知道沁媛是故意支开他的，他顺从地答道。
　　待殿门合上，沁媛温和的脸一下冰冷起来，她指尖抚过郑沁兰滑嫩的下颔，伏在郑沁兰耳边冷笑道：“你见过他了？”
　　“没有，哀家断然是死了，也不会在梦中看见他。哀家早就将一切遗忘，断不容他日日夜夜地纠缠。”郑沁兰闻言突然推开沁媛，坐起身对着沁媛嘶吼，发起火来比之当年暴戾跋扈也丝毫不逊色。
　　“母后受惊了。”沁媛嘴角仍挂着浅浅的笑意，“只可惜，即使朕当时并未在场，也知道那并不是梦。”
　　郑沁兰一颤，沁媛接着刺激她道：“母后当年背叛了他，就该想到会有如此下场。”
　　“劝君惜取眼前人，莫管他朝流水逝。母后当年果真潇洒，只可惜红颜并非都是薄命，却一定命途悲苦。”见郑沁兰仍是沉默，沁媛自顾自的说道。
　　郑沁兰愣愣地吐出一句：“他还没死？”
　　“母后你以为呢？”沁媛不答反问。
　　沉寂，久久沉寂。
　　“罢了，那个人既然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母妃也不必如此惶恐，你们到底十几年的夫妻，他会手下留情的。”沁媛淡淡开口道。
　　“先帝已逝，徒留下的不过是一个受人万世唾弃的庙号，丢弃于肃穆阴冷的宗庙外。他终于摆脱了翊这个姓氏，翱翔于山野之间。”郑沁兰尽情地笑着，笑得喘不过气，被这滑稽的笑话呛住，“可是，哀家断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开。哀家要的，是他的命。”
　　模糊的先帝二字，自封锁的记忆底层冲出，胸口蓦的剧痛，腥涩热流冲口而出。
　　思及当年泓苑殿满天火光，宫人惊慌的惨叫，护城河里满满都是尸体，血水一直由宫里水渠流淌到宫外，影影绰绰地正在相互厮杀的身影，最后连眼里也只剩下那绝望的殷红。
　　沁媛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渺：“你待如何？”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郑沁兰如是回道。
　　一瞬间郑沁兰恍如恢复了当年的风采，不再是将入朽木的老者，而是当年那冠绝六宫的妖姬皇贵妃郑沁兰。
　　沁媛也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认真，上前扣住她下颔，将案边盛有苦涩药汁的玉盏强送到她唇边。迫她服下：“自己尚是泥菩萨过江，又想着算计他人了？”
　　郑沁兰挣扎着推开沁媛，沁媛故意松手，洒了郑沁兰一襟的酒。
　　沁媛后退两步，郑沁兰微阖了眼，冷冷发笑，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
　　“昔日蔡征胸怀锦绣，满腹锦纶，当的是风光霁月的男子。也因此，他受人赏识，平步青云不在话下，风流事迹更是老幼皆晓，可堪天下才子之楷模。但如今，即便他再位高权重、劳苦功高，在皇权面前，他所剩的也只不过是一座青冢和一个已然走向没落的世家。”郑沁兰愤恨地陈诉着，毫不掩饰眼里嘲讽之色。
　　沁媛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唇角却陡然绽开一抹奇异笑容：“母后这是明着算计朕。”
　　更声漏，月过柳梢头，万物沉寂，时光停滞，浮动微风醉熏。
　　“哀家只是道出皇上心中所思，皇上迟早都是要与宗室对上的。”郑沁兰似嗔似笑。
　　沁媛语声温柔，眼里渐渐浮起厌憎：“但朕未曾想过要便宜谁。”
　　郑沁兰却是翻身面向床榻内，长夜漫漫，似醒非醒之间听得一声叹息。
　　“太后早点歇息，儿臣就此告退。”沁媛一句话恍如打在软棉上，没有任何回应。但母女连心，沁媛知道郑沁兰心中定然早已笃定她定会如此做，可郑沁兰现在无权无势，又怎么逼迫她与宗室对立，从而拉拢其余宗室投靠她？
　　带着疑惑离开，宫人垂首敛目跪立两旁，满庭飘散兰花香沁。
　　峨嵯云髻的宫女挑了两盏宫灯近前，沁媛踏下玉阶，远远看见月色下风光霁月的男子。
　　祈煜转身，望向烛光中照出的绰约人影，一时心下黯然，满目怜惜里透出些许无奈。
　　在这样的月夜下，形只影单，没有旁人，谁也不例外。
　　祈煜走到沁媛的面前，伸出手抚上沁媛的脸颊，想将沁媛眉宇间的寂寥抚去。
　　“皇上，该回去了。”祈煜温言笑语，语声那么轻柔，似要化成水溶入人的心里。
　　祈煜握住沁媛的手，沁媛顺着祈煜的手臂向下看去，只见两人十指交握，似是天长地久永不分离：“朕定不会负你。”
　　“命里不该有的，命里该有的，臣都得到了。至于其他，臣已无所求。”祈煜只淡淡一笑，“皇上若真负了臣，臣也断不会怨怪皇上。”
　　“朕不负你，就定然会负他人，承王真不在意？”沁媛抬起脸来，逆了光，看不清祈煜的神情。
　　祈煜神色泰然：“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朕说过，朕想与你诞下皇嗣。”沁媛目光流连于祈煜眉目之间，却是什么也看不懂。
　　“臣也说过，臣愿意。”祈煜坚定的答道，“即使因此害得家族再次没落，臣也不会后退一步。但求皇上放过家父等一命，让他们得以安享天年，臣已是安慰。”
　　内宫禁苑、红墙后宫中，究竟是谁试探了谁，谁又试出了什么，没有人清楚。
　　所有皆因不甘而起，然后以寂寞而终，往复循环的无趣斗争无论过程是太过平淡还是太过激烈终有一天也会落幕。
　　但也会如晨曦的阳光般再度升起，然后落下，再由黑暗来接替。
　　岁月依旧，人却已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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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大大一不小心又给某人丢到了游戏世界里，这几天更新太少了，抱歉~~